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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云深不知处(1)


  1

  半个月后。

  赵莫离站在一棵美人树下面,看着雪从天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朝她走来的韩镜说:“怎么不先进去,站外面不冷吗?”

  “还行。”

  两人走进一家画廊,韩镜又说:“这么冷的天叫你出来帮我选礼物,哥也很过意不去,等会儿想吃什么,哥都请你吃。”

  莫离报了一家餐厅名,以浪漫和价高出名。

  “那是情侣聚集地,求婚热门场所,你这是想在年前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好过年?”

  “不好意思,你想多了,我今天心情好,就是想吃贵的。”说完莫离嫣然一笑。

  韩镜却没从她心不在焉的表情上看出来心情好,对此他没说什么,只慷慨道:“行吧,我就当破财消灾了。”

  两人买完画出来,各自上了车朝吃饭的地方开去,而莫离没开多久,却看到了夏初,拎着一袋东西在路口拦出租车。她没多想就停下了车,摇下车窗叫她:“夏初,要去哪儿?我带你。”

  夏初看到竟然是认识的医生,“赵医生,我要去郊区,很远的。”

  “没事,上车吧,这边不好久停。”

  夏初没再迟疑,上了车。莫离问清具体地址后,给韩镜打了电话,告诉他临时有事,大餐只能留着下次吃了。等她挂了电话,夏初不好意思道:“赵医生,害你把约会取消了,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饭随时可以吃。还有,在外面就不用叫医生了,叫我名字就行,我叫赵莫离。”

  “那我叫你……离离姐吧?”

  “行啊。”

  等车开到养老院,雪下得正大,如絮纷飞。

  因为莫离在车上问明了夏初是来看唐小年的奶奶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下车同进了养老院。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因此碰到蔚迟。

  在她走进唐奶奶房间的时候,就看到了长身而立站在床尾处的蔚迟。她的呼吸不禁一顿,下意识就握紧了手。

  蔚迟转过头来,距离上次他说完那番话离开,也才过去十几天而已,莫离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年,是离离姐送我过来的。”

  莫离听到夏初的声音,才觉自己像傻瓜一样傻站着不动,她见蔚迟依然看着她,便转开了头。

  唐小年对赵莫离一直挺敬重的,哪怕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谢谢你,赵医生。”

  莫离对唐小年一笑说:“路上夏初已经跟我道了好几次谢了。”

  随之她发现唐奶奶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正絮絮叨叨说着话:“云深哥哥什么时候来呢?佩姨说云深哥哥今天会回来,可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来呢?”

  唐奶奶虽然已是白发苍苍,但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清透明亮。

  唐小年抓住奶奶的手,问:“奶奶,云深是谁?”

  老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深哥哥终于来了,我要去把含笑送给他,希望他喜欢。”

  “奶奶。”唐小年又唤了一声,老人却始终没回他的话。

  莫离走到唐小年身边说:“奶奶是AD患者吧,她说什么,就尽量顺着她说吧,别让她感到焦躁不安。”

  唐小年说了声谢谢,又跟奶奶说:“奶奶,你跟云深哥哥说什么了?”

  “云深哥哥喊我起月。”老人就像小姑娘一般,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

  起月?云深?

  莫离隐隐觉得自己在哪里听人提到过这两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好,起月,今天你穿得那么漂亮,我们拍张照好吗?”唐小年哄道。

  老人却摇头,“不拍不拍。”

  莫离想老人的医生应该都关照过要注意的地方,她也不再多说,看小年和夏初一门心思地陪着老人聊天,本来就不欲久留的莫离告辞。

  夏初说:“离离姐,你这就要走了吗?你送我过来饭都没吃,在这边吃了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

  有事要走,夏初也不好再留人,而唐小年再度道了声谢。

  在莫离走出房间时,她听到唐小年跟蔚迟说:“老板,对不起,今天让你白来一趟了。”

  “她情况好转了,你再给我打电话。”

  熟悉的声音敲入心脏,有些许不好受,莫离却习惯性低头笑了下。

  走出养老院时,莫离因为心神恍惚,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她刚要道谢,就又听到了那道耳熟的声音:“小心点。”

  她抽出手臂,平心静气道:“不劳蔚先生费心。”

  走出没几步,莫离想起什么,又回身走到蔚迟面前。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他,“蔚先生,我没有给你付那么多钱。”

  蔚迟皱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当是付你买的手机还有衣服……多余的,你买吃的吧。”

  二十多万买吃的,当她是猪吗?

  “我一共替蔚先生支付了35682.6元,麻烦蔚先生转我支付宝,账号就是我的手机号,如果已经删了,那我再报一次——”

  “不用。”

  “那好。”省了点时间,“还有玉佩,我想请蔚先生还给我。抱歉,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如果你没带在身上,那麻烦你寄……”

  “我带在身上。”蔚迟从长外套的衣袋里拿出玉佩,莫离伸手去拿,他紧了紧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玉佩上还有温度,莫离默默捏紧了,随后她把支票塞给了他,也终于对他露出笑来,“好了,蔚先生,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对我没有想法,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念念不忘,我赵莫离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看得开。”是不是说得过分了?好歹是救命恩人,买卖不在仁义在……

  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她想,那再好不过了。

  等莫离终于回到自己车上,看着外面一片白茫冰凉,觉得真像她心情的写照。

  在深呼吸了三次后她才发动车子离开。等她回到家,为了自己不乱想,她又跑去书房找书看。

  也因此在看到她爷爷的照片时,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听谁说到过起月和云深了。

  是她爷爷,她爷爷年轻时曾收留过云深。

  她记得没错的话,他叫唐云深。

  2

  甲申年,暮春。

  唐云深留法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家里派了洋车来接。车行一路,所过的街道陌生又熟悉。

  管家唐荫道:“少爷,太太已经差人去买了您最爱吃的栗子粉,您回去就能吃到啦!”唐荫叨叨地说着,难掩的高兴,“太太说您从小最爱过生日,还有十来天就是端阳,一定要给您把上海未婚的名媛们都请来!”

  唐云深默默地听着,他记得自己是过完了十七岁的生日后,漂洋过海负笈游学的。十年了,那次生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彼时,他还是一个少年,挥金如土,飞扬意气,全然不知国难将临,国土将丧。十年在外,家国之感莫名地就刻骨起来。

  车子进入衡山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依然是当年的样子。

  “家里还好吧?”

  唐荫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才道:“老爷太太都安好,只是年年日日地都盼着您回来。”

  到了家,唐太太顾佩英第一个冲过来,拉着云深嘘寒问暖,恨不能把十年没讲的话一次都说尽了,又是亲自削水果,又是喂栗子粉,直把他当成了七岁小孩。

  “长大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唐云深这才抬头,看到了父亲唐永年。

  唐永年已经半头白发。想想,他不过也就五十出头。唐云深很少跟父亲说话,他从小要什么还没开口,顾佩英就第一时间会送到他眼前。而唐永年每次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讲两句,就走了。

  说起来,爹是亲爹,妈反倒不是亲妈。

  唐云深的亲妈是唐永年的八姨太,生完他就死了。顾佩英本是唱京戏的女老生,嫁给唐永年后成了最得宠的九姨太。因为她不能生育,唐永年就把唐云深交给了她养。后来,顾佩英宠唐云深宠出了名,最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唐云深十七岁离家时,顾佩英哭晕在了码头。人都说亲妈也不过如此。

  “唉,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顾佩英对着唐永年,开始说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早说不让他出去,你非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倒好,四方都看过了,回来还是光棍一条。”

  唐永年也不辩,只是笑笑,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端阳,我们要好好办一场云深的生日party。我要把现在上海滩所有的名媛……”

  唐云深在国外,每天来去能遇到的熟人也不多,突然耳边有这么个滔滔不绝的声音,温暖之余,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四下环顾,想要把话题岔开,忽然就看到了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

  “她是谁?”唐云深问。

  话说到一半的顾佩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时黯了黯,随即叹了口气道:“唉,她叫张起月。当年我在丹桂唱红的时候,她娘是我的戏迷。我们关系很好,跟亲姐妹一样。她娘脾气直,好几次为我出头,还因此得罪过人。后来,嫁去了广州,说是西关的大户人家。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两年前,一个婆子带着她找到我,说是她爹抽大烟,家徒四壁了要卖孩子,她娘临死前托她奶娘带着她走,到上海来找我……那会儿你也不在,我就把她当女儿养着,真是可怜见的。”

  唐云深心底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粉,顺手拿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认识下这个妹妹。”他转头冲着顾佩英一笑。

  在顾佩英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飞扬的少年。她宠溺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张起月转身看了过来。

  “你是——云深哥哥?”她的声音很脆,很清透,像清晨的莺啼。

  “你认识我?”唐云深有些疑惑。

  “佩姨每天都要对着你寄来的照片看上好久,有时候,我就陪她一起看,听她说你的故事。他们说你今天会回来,我想佩姨一定很高兴。佩姨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是过来给你送礼物的。”说着,她笑呵呵地伸出手,手上拈着一枝盛开的含笑,“这花有水果的味道,可好闻了。我从小就喜欢它。送给你!”

  唐云深试图从张起月的脸上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忧伤和愤世,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儿就像天使一般,连笑容都是那么灿烂。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不自觉地就开心起来。他单腿蹲下来,抬手接过花枝,凑近了嗅,“好香啊,谢谢!”

  张起月看着他,只是咯咯地笑着。

  “我也有礼物送你。”唐云深把含笑往西装口袋里一插,双手捧起栗子粉,送到张起月的面前,笑道,“这个也好香!”

  张起月看到栗子粉,眼前一亮。随即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佩姨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唐云深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这小脑袋还挺有学问的。好好好,你是女君子,但你佩姨今天恨不得把DDS所有的栗子粉都买来了,你如果不帮着我一起吃,会很浪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不对?”

  “唔,那好吧。”张起月高兴地接过栗子粉,随即小小地咬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

  “以后,我就喊你起月?”唐云深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想着虽然她家世败落,但西关人家小姐的样子却没有丢。

  她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口中的栗子粉都吞下了,才开口:“好。佩姨也这么喊我。”她说着,脸上泛起了点红晕。

  这是唐云深和张起月的第一次相见,她送了他一枝含笑,他给了她爱吃的栗子粉。

  3

  莫离之所以对唐云深一直有记忆,不光是因为爷爷提过,更是自己小的时候看到过唐云深遗留下来的一个本子,那里记录了他跟张起月的故事。

  她在书房翻找许久,一无所获,又去存放旧物的储藏室找,依旧没有找到那本记忆里的本子。

  第二天莫离依旧去了养老院。这时雪霁天晴,院里的荤心磐口梅盛开了,香得很,有不少老人出门晒太阳聊天。

  莫离一进大门,便碰到了在大厅里的唐奶奶,正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而唐小年正在剥核桃给她吃。

  她走过去,看到唐奶奶面带微笑,已经完全没有一点昨天小女孩的样子。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唐小年再度看到赵莫离,很是讶异。

  “哦,放假了,在家也没事做,给奶奶带点吃的过来。”莫离把手上拎着的藕粉和水果递给唐小年。

  “谢谢。”

  “唐奶奶今天怎么样?”

  “上午挺好的,后来,她把我认成了云深,又说要做肥皂,因为云深生日快到了,她要送他礼物。”

  唐奶奶拉住唐小年的手又笑了,“现在外面时局乱,物价飞涨,肥皂这东西,还是能自己做的。而且,我学了刻花……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材料。”

  莫离观察唐奶奶的表情和语气,“这是定向障碍,奶奶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姓名、年龄等也分不清。昨天她可能以为自己是小孩子,现在只是换到了别的年纪。”

  莫离又犹豫着问:“小年,你奶奶是不是姓张?”

  “是,你怎么知道?”

  如果说之前对于那位唐云深爷爷是否就是唐奶奶要找的人,莫离还心存疑虑的话,此刻她已经笃定了。

  她不确定的是,唐云深的事该如何跟唐奶奶说?又或者,该不该说?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没听云深哥哥弹钢琴了。”

  唐小年看着大厅角落那架老旧的钢琴,只能叹气,小时候他爸教他弹钢琴,他兴趣不大,他爸也就没勉强,所以没学,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说。

  莫离见唐小年不动,她走向了钢琴,坐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她的钢琴正是唐奶奶的儿子唐牧朗教的。

  莫离弹的是《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挑了这支带点忧伤的曲子,可能是因为记忆中依稀记得的关于唐云深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怅然若失导致。

  轻缓的钢琴声流淌在大厅里,四面的窗外是皑皑白雪,阳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过来听莫离弹奏,而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