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门前，少年歪歪斜斜地坐着，每隔一会，就要抬头往竹林旁的小道瞄上一眼。这两天少年亦很是煎熬。早晚要去张先生那边看上两趟，即便帮不上忙，也总是克制不住。回得道观，要清扫，做功课，还要照看道观的宝贝——一头老迈过分的水牛。再来便是准备一餐晏道长的斋饭。好在道长有过午不食的规矩，省却不少麻烦。
晏如晦看见少年睡在门前的台阶上，稍一愣神，也不惊扰，一把将其放在肩上。刚进得道观，少年已然醒了。挣扎着下来。狠狠拉住晏如晦满是老茧的手。
“道长，道长。不好了，不好了。张先生家一定是遇上祸事了，前日遣散了护卫仆从，昨日一早去书院辞了教职，一家三口稍晚便出了城门，听说要坐船出川。好像老胡头和他的两个徒弟也追了上去，说先生一家对他不薄，如今正是报答之机。“
“哦。这老胡头倒是有趣。“
“道长，道长。咱们不该追上去，仔细问问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先生一家走的如此匆忙？“
“是可以问问。你之前没问吗？“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少年，晏如晦神情古怪，似乎很不习惯这么火热的赤子之心。
“我问了先生，先生不讲，只说有事离开。要我们不必担心，好好温习他平日所讲。日后有缘自可再见。“
“这不是很好吗？张兄说得很对。天下……“
“我知道，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这话张先生也说了。啊啊啊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少年跳起脚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双手乱摆。一个不小心，险些跌倒。晏如晦身形一闪，扶住了少年。
“不要你管！“少年恨恨的嚷道。晏如晦听了，自然松开了手。
少年楞了一下，仿佛没想到真松了手。没来由的越发愤怒了。往晏如晦那边“呸“了一声，急匆匆跑出了道观。看来是心里做了某种决定。
晏如晦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旁的山道上，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随意找了个地方，盘腿打坐起来。逝者如斯，曾不舍昼夜。大约正午时分，少年脚步沉重的回来了，满头大汗。看见晏如晦，也不吭声，挎着脸，装没看见。刚走过去不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猛地转过头，来到晏如晦身前，盯着看了半晌。见晏如晦全无半分反应，连眼睛都没睁开。只好别别扭扭的躬身行了一礼。用少年人刻意的沙哑声音求道：“还请道长出手相救。小子愿意以命相抵。只要肯救下先生和云裳一家，小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万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晏如晦仿佛入定，没有一点波动。连呼吸都渺不可闻。少年咬牙切齿，拳头握得紧紧。奈何对面如死人一般。少年见毫无动摇。僵持了一会，直挺挺跪了下去。然后一边磕头，一边恭敬的求着：“请道长出手相救！“
仍旧毫无反应。少年此刻连刚刚的一点怨气都没了，只有一个念头，请道长出手相救。每磕一个头，就说一次，每说一次，就坚定一分。正是烈日当头，竹林吹来的风都是热的。而少年的影子，却越来越凝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和决绝。竹叶簌簌的响着，像漫长的河流，永无止境。
不知多久，晏如晦睁开了眼。眉头一皱又渐渐松开。看着一直在磕头的少年，像是被阳光晃了下眼睛。眯了一下，又再盯着少年。嘴角有莫名的笑意。作为修行之人，其实从少年回来那一刻起，晏如晦便已醒了。然而醒了又如何呢？救人只是一件事，可救人之后有千万件事，每一件事都可能莫名其妙，毫无头绪。杀人，也是如此。不，该说救人也是一样。而关于杀这一个字，晏如晦实在太熟悉了。近十年，或者换个说法，自从他再次清醒之后，他就一直在做着数不尽的梦，梦毫无例外，最后总会归于死亡和杀戮。梦的当时，感觉非常清晰，每一个感受都刻骨铭心。而梦醒之后，却又全不记得，只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点印象。有时连这一点印象都是反复琢磨推演乃至猜测的结果。在梦里，晏如晦经过了无数个人生，仿佛轮回。当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是最后，一切感情的最后，如跗骨之蛆一般的仍是杀意。第一次，杀一只鸡。鸡毛拔尽，一只不大的手抓着两条鸡腿。刀光一抹，鸡颈咕咕噜噜的冒着深红如黑的血。鸡头无力的垂着。两条鸡腿像是发疯一样抖动着，第一次，不大的手知道了死亡，知道了生命的流逝。第一次，杀一条蛇。把蛇皮剥掉，看不见粘稠的蛇皮，恶心的鳞片，还有恐惧的蛇头。把蛇剁成两段，再剁成一小段，一小段。没了活蛇的恐惧，没有浓重的腥气。可那一段段，仍在不停的摆动。那也是死亡，还有生命的无限潜能。第一次，杀一只虎，一只幼虎。然而仍是庞然大物。一剑割断喉咙，扑腾，跳跃，甩尾……以及漫长的僵持。谁是被吃的那一个，人也好，兽也罢，在彻底吃下去之前，天都不知道答案。自然还有杀人，杀男人，英雄好汉，叛徒狗官。杀女人，美人恶妇，虐子犯奸。杀老人，杀少年。不记得杀过多少人，只觉得满手全是鲜血。怎么都洗不掉。有一股渗人的血腥气和莫名其妙的异香。再之后是无情无虑，无间地狱。
被杀意笼罩的心，无边黑暗的躯壳。这一刻竟然有人在求他去救人。晏如晦眨了眨眼，实在是阳光太刺眼，似乎流泪了。耳边却有无数个自己在疯狂的大笑，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要疯掉，笑得脑子一片空白，断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但道观中的晏如晦，仍是面无表情。而晏如晦的识海深处，一道少年莫名出现，又消失无踪。仿佛岩浆里冒了一个气泡。
少年仍在磕头，他似乎感受到了晏如晦的眼光。越发的坚定。晏如晦仍在打坐，只是眼睛在盯着少年。像是两个自传的球体，毫无相关，又在调动所有的情绪对抗。终于，少年歪歪斜斜地昏了过去。晏如晦将少年抱到道观正堂的蒲团上，运功在少年背上拍了几下，盏茶功夫，少年通红的脸色慢慢平静下来。
晏如晦出得道观，看看夕阳，又回头看了少年方向一眼。飞身到道观东墙的一面破壁边，凝神片刻，剑光不停飞动，便见破壁上已有了一副《丧乱帖》：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这一帖晏如晦也是梦中屡次见到。后找人抄来内容，至于笔法，贻笑大方而已。不过此次如有所得，较之平常略有进益。最要紧是这壁上所书，亦有晏如晦十数年来苦修的剑意。至于是否能为少年所见，就一切随缘了。想到此，晏如晦在不停留。竹林中几点，已越点越快，去的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