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江西府。
“夜雨虚空冷不知，漠然灯火老城池。前仇浩浩无明示，后事期期有暗思。百零八劫杀心起，一十六年梦见之。愣严经卷从头读，重定青春以后诗。”
清辉朗照，江西府的月光和大赵其他地方并无分别，从窗外透了进来。锦衣少年对着案上的稿子默诵了一遍，纸上有多处反复改动的痕迹。摇着头卷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可能忍的辛苦，又低声咳嗽起来。
帘外的小厮小武听见了动静，忙跑了进来。
“少爷，少爷。您怎么样？快闻一闻大小姐特地给您求的香袋，闻一闻就舒服了。”一边焦急的嚷着，又不敢近到身前。晏府的这位七少爷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数月前患了怪病，一到晚上就作噩梦，口中念念有词，却又没有人能听懂。最开始的日子，放佛变了个人般，摔东西打骂人，最近才稍微好一点，为此甚至惊动了一心念佛吃斋多年的老祖宗，一月内换了几批小厮丫鬟，整个晏府都风声鹤唳。小武是跟了好多年的小厮，好几次七少爷半醒半梦之间都是唤着小武小武，就被留了下来没有打发到别处去。
晏七闻了闻香袋，果然轻松了一些。笑了起来，顺手拍了拍小武的脑袋。“不碍事，不碍事的。听说灵隐寺的智公大师来了左近，我去拜见拜见。听闻一下佛法，顺便问一问伏魔的法门。估计就会好起来。”
“啊？好的好的，小武这就去收拾安排。”小武听了却着急的快哭了，少爷怪病倒像是好了许多，可又神神道道的，这怎么是好呀。心里想着是不是要告诉小袖姐，小袖姐是老祖宗亲近的丫鬟，最知道老祖宗的心思。一溜烟已跑了出去。
“唉，回来。……不用急的。这个小武。”晏七见小武去的远了，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似乎心定了许多，重新和衣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
窗外的月光暗了下去，越来越多的动静遥远的传来，马上便是新的一日。而一切安然得像是梦境。
天人境，极西之地。
云梦泽方圆十数万里，烟波浩渺，水雾弥漫。其中奇岛怪石，凤鸣虎啸。偶然片角，远胜一般地仙洞府。乃是造化钟灵之所在。
这一日，一道赤光破浪南来，转进中大有仓皇之意。仔细看去，赤光中却是两个少年，模样甚是狼狈。伏在背上的那个面色发白，显得虚弱之极，久久才听见一声呼吸。逃路的这一少年衣衫破烂，膝盖处已隐见血痕，却毫无表情，只顾埋头赶路。忽地，背上少年额头上红光一闪，裂出一只法目，两少年的身影尚未消散，一道剑光划过，带出几缕血丝。
“啧啧，倒是见机得快。”身影一闪，现出一个尖脸青年，一身鹤氅，双目之中满是暴虐，四顾扫了一圈，冷笑一声，足下一点，虚空一荡，便又在三里之外。一处奇石上，刚用秘法逃过一剑的妖异少年，眼见已是死地，终于是放弃了，低声笑道：”鱼兄弟，我是逃不过了，这里还有一张神符，可以隐身七日，你稍后从这里下去，有一条水道，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咱们就此别过。”
虞过还待争辩，背上却是一轻，哪里还有兄弟身影。只大喊了两声丁兄弟丁兄弟，见周遭仍旧只有拍岸涛声，没得法子。只好稍作清理，跳入水中。
潜下不过数丈，果然就见水流涌向一个方向，少年赶紧放松身体的控制，随着水飘飘荡荡来到一处深谷，此地已是极深，除了偶尔能听见汩汩之声，周围一片漆黑，放佛另一虚空之中。少年见已如此绝境，亦不知水上境况如何凶险，索性一狠心往心口一拍，假死闭气过去。用凝神之法，存想自身是上古以来的一块山石。绝思绝虑，以求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虞过在寂灭之中，听见咚——咚的钟声从无限深处传来，那鬼火一般的心念猛地发出光明，然后，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意识……
‘善哉，善哉，小施主终于醒了。”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艰难的睁开眼睛，虞过才发现，身处一个石洞，石床近处有一个老僧，正不急不缓的敲着木鱼，慈眉善目的看着他。
虞过正欲坐起说话，不料动了血气，胸中翻滚，好不难受。老僧见此，忙说道“不急，不急。若是要问那鹤童子，业已被老衲惊走了。”虞过听了，仍不十分明白，却莫名松了口气，晕了过去。如此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反复数次。终于是将虞过从之前的绝思绝虑的心境中拉了回来。见虞过也勉强恢复过来了，老僧耐不住虞过再三请求，只好携着他返回当日落水之地。这一处离老僧的洞府已有三日的路程，从此处又接着寻着了那日隐身的水流深谷。此时虞过才知道老僧并不知道丁兄弟下落，只是有一日夜间忽然心血来潮，以老僧的心性居然也动了杀意，莫名想不顾一切毁去一样事物。以神通追寻过去，发现一尖嘴青年身上不断幻化出层层凄惶鹤影，老僧见此以为是走火入魔之兆，念起“不动明王咒“，本意是帮着镇下心魔。却不想反倒惊动了那尖嘴青年，一声鹤戾，化作白光破空而去。老僧还待追上询问。数百屡剑光纷纷而至，还有一声含恨的怒喝：“哪来的老贼秃，竟敢暗害你鹤爷爷。你且等着——“老僧见此，唯有苦笑。倒是通过剑光隐约猜出对方身份，十之六七是九龙山光华洞那位坐前的鹤童子。毕竟天下妖物，见了佛门高僧，没几个有寻仇的胆量。
如此反复寻了一月，云梦泽近处都翻了一遍，仍没有丁兄弟的踪迹。虞过也没奈何，心中存着一分侥幸。正想抓些鱼类充饥。却发现此处的鱼类不止十分迅捷，还有着一丝凶猛，完全没有平日的灵活。见老僧仍在修习禅定功夫。虞过这一月之间，也粗略懂了一点粗浅的驭水法门，正好借此发泄一下心中郁愤。就追着这一支鱼群去了。
未曾想过第二日正午，就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了。但见远处的水上，赫然有十几块巨大的骨头露出水面，水下尽是深碧之色，又有一种奇瑰的腥香的异味。一些破碎的墨色鳞片静静地浮着，数以万计的鱼类在争抢厮杀，似乎水下甚至就连这深碧的泽水都有无穷的魔力在吸引着。看得久了，这些白骨上竟泛着诡异的光泽，死者该是巨蟒或者其他的水中妖物。可虞过越看越觉得莫名的悲愤。脑中忽然见到一副画面，一头蛟龙在与一只仙鹤搏杀。仙鹤是无数剑光的幻影，蛟龙却是真身，虽一次次把鹤影打散，却又马上重新凝练出新的幻影。蛟龙怒吼着，搏杀着，不知多久，到处都是入骨的伤口，一身鳞片也七零八落。猛地，虞过好像真实的听到了一声龙吟。就见到日月都暗下去，黑暗之中只依稀还有剩下一丝仙鹤的剑影，随着龙吟越来越高，天空之中现出一只巨大的眼睛，这眼睛透出无限的威严和高傲。看了一下，然后轰隆隆如亿万吨海水，又如万雷齐鸣，虞过脑中已是一片血红，七窍流血。但虞过却只觉得愤怒，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这一刻，他忘了自己，忘了仙鹤剑影，忘了蛟龙，忘了巨大的法眼。只有痛快，无尽的痛，痛的极处，却是酣畅淋漓的决然和快意。
再彻底醒转时，对面仍是那老僧。老僧仍是慈眉善目，虞过这次却察觉到一丝萦绕不去的苦意。老僧叹息再三，说道：“阿弥陀佛，目下只有两个法子，一则入老衲门下，与老衲一起修行，终身不离云梦泽，二则进入老衲镇守的这一处心魔碑的封印，进去后生死难知。近八百年来，只有一人破境而出。虞施主选哪一个？”虞过只闭目想了一会，一声轻笑道：哈哈，既然我醒的时候便少，还是做梦好了。还请大师成全。说罢不顾全身疼痛，行了一礼。老僧注视良久，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心境。道了一声好。便见以老僧为中心，一层一层的水汽不知从何而来，片刻之间已不见痕迹。
石洞依然，一石床，一蒲团，一盏青灯。石壁上闪过一个黑瘦僧影，悠悠叹息：”何苦，何苦。”
无量虚空之外，亭子里一个瘦高身影看了一眼水中流影，对着池塘中游戏的一尾红鱼一点，这红鱼转眼便化为一个红衣童子，说道：老祖吩咐过的那位劫主不久就要现世了。你且去把小鹤儿唤回来，他的缘法到了，要他好生修持，这一劫过去，便是我辈中人可期。红衣童子起初开懵懵懂懂，听完这话时，眼睛已然有了神采。高高兴兴的道了好。身子一转又像游鱼一般消失了。
瘦高身影看着游鱼，又看着无量虚空，眼中光彩一敛。心中想着，我辈中人，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