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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无法原谅老妈的说法,觉得她的话语冷酷而残忍,那是怒火的来源,但事实证明她所说的内容有我无法反驳的顽固性,这带来了随后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郁。尽管根据报道,在城市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七十六岁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还赶不上肚脐眼儿的位置,顶多算条露股低腰裤,但始终有个画在此处的终点线,宣告了原来随后四十几年不过是一项无足轻重却漫长的收尾工作。这种畸形的比例虽然被我坚定否决,却正如老妈所代表的社会常识,我难以驳倒它们,唯有不断鼓吹自己的信心。可悲的是我那些自信在别人看来无非是仰仗于“嘴硬”的负隅顽抗,仿佛我其实心虚,我其实非常担忧和害怕。我的“不信东风唤不回”最终仍会在他们的“零丁洋里叹零丁”里沉没冻结。

  我人生头一次相亲发生在二十六岁。在那之前我和章聿是同一阵线的情侣去死团团员,忠于团章的行为之一就是在各大相亲网站上寻找充满造物主失误的应征照片,将它们存成数十枚QQ表情,传达语言所不能表述的惊人笑点。我们的娱乐当然是恶毒的,有时也无所顾忌地直接拆穿:“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对象吗?”因为无关痛痒,我们的恶毒才来得更加真切。

  “所以他们才上相亲网啊。”

  “真够励志的,‘感动中国’居然没有提名吗?”我和章聿投入地聊,笑得没有半点儿心虚,也是因为我们真切地认为这些励志的举动不可能与自己有瓜葛,我们是不会把自己像商品那样陈列在网络上,让无数人在背后指摘的。

  “有时候还真羡慕他们那么坚强呀。”

  “你得了吧,你嘴边的假笑没有掉下来砸断你的脚趾吗?”章聿虽然在电脑那头,但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们的爱情应该新鲜得多,应该出现在书上,那些描写着既脆弱又荒谬的爱情的文字,写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在隔着海的岛屿那边,不害臊地扯着嗓子喊“我爱你”。

  而第一次相亲随后就来了,并且来得异常平和,像走在路上,两个绿灯后我就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这里。老妈说旧同事里有人想要为我牵线,对方是个挺优秀的男生,“认识下没有关系吧”,她那会儿用这种口吻,似乎是当真没有那么急迫,失去了她的压力,我的逆角没有出现的理由。我去了,一张桌子,上下左右,加上老妈和介绍人构成的麻将组合,当然她们只在最初稍坐了十分钟便起身离开,将随后的时间交给了我们。

  我喝掉了一杯橙汁,和对方走到商场底层的大门前道别,他用手挠着头顶不比古琴弦更多几根的头发,说“下次联系,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我说“好”,转身便关了手机。

  那时我还没有买车,就坐地铁回家——准确地说是轻轨。车里人不多,位置还有空余。列车在楼房中间奔跑,中途经过我的高中校园。它看起来有些荒芜了,但它看起来又是俏皮的,好像一个不懂装扮,只凭本质在倦怠的十六岁的少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灰色的建筑会让我产生这样唐突的想象。

  ……其实是知道的吧。其实我很清楚才对。我很清楚自己用实则关了一扇门的姿态开了一扇窗,迎着我的眼睛吹来的风,很干净,没有沙尘,但它充满了放弃与失望的气味,已经足够在眼角熏出一些懊悔的潮湿来。

  那次大吵之后,我和老妈陷入冷战,幸好加长护翼立体凹槽的工作总是以天使的形象出来救人于侧漏渗漏。远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集团老总即将来到前线慰问我们这些敢死队队员,导致公司里人人都忙得肝火上升,混乱状况如同城管来袭前的地铁出口,连年近五十的副总经理也在下巴上爆出两三颗年轻真好的青春痘。

  “我快死了,我刚才坐在会议室里,听见的每个字都是被拆分成声母和韵母。我已经两天没睡啦。咖啡对我来说就是白开水,下次只能试着冲煤灰了。”我疯狂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桌对面的汪岚将我的开腔忽略成自言自语,她握着几页文档纸,不时拿笔涂涂画画。

  “今天要交的吗?”我稍稍提高嗓门儿。

  “嗯?啊,是。”她抬起头,果然带着两枚确凿的黑眼圈。

  “你又要加班么?”

  “不会了,得去医院看望我姐。”

  “她怎么了吗?”

  “哦,不是生病,她刚生完孩子,我还没去看过呢。”

  “男孩女孩?”

  “是女孩……等下……嗯,应该是女孩吧。”她朝我挤了个有些尴尬的笑,补充解释道,“最近实在有些忙晕头了。不过这话不能让我姐听见,她一定会骂我。”

  “你姐比你大几岁?”

  “九岁。我妈去世得早,所以我姐就跟我妈一样了。虽然她属兔子,但她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里的那只兔子,又狠又准。”汪岚伸着两臂向上举,在身体里拽出不堪其扰的“咔嚓”一声,“所以麻烦也在这里。因为是姐,所以她的话我总不肯听,总以为‘你凭什么管我’。我们简直从没停过争吵。”

  “但我这种独生子女还羡慕你呢,如果我家也有个姐姐,我妈的火力也不会全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了,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汪岚带着她了熟于心的某种微笑朝我看了几秒,使我看出她就在那几秒里轻快地否决了我。她当然也有与家人相处的摩擦、与我大同小异的束缚或压力,表达方式不同但本质上她也会被那种势必的言论划伤。而她只挑选了一件事讲给我听。

  “我取消结婚那阵子,最初是瞒着她的。我姐那时候还怀着第一胎,四个半月的样子,但她在随后的体检里查出孩子有缺陷,生下来的话有三成可能会先天失聪。我姐那时就打电话把我找去,她也想听取我的意见。结果我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回答她‘没有必要生’‘引产拿掉吧’。后来是从姐夫那里知道,当时在场的姐夫和其他人,都觉得,他们愿赌一赌,只有我最‘无情’——‘无情’是我姐日后评价的,而她当时握着电话就哭了,她哭得几乎晕过去。”

  我简直要羞愧起来,为自己先前还在擅自揣度的汪岚过的是与我大同小异的生活而羞愧起来。“……那她是怎么决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没有听取我的意见,可孩子还是因为我姐一次跌跤而流产了。但我明白我姐早就不会原谅我了吧。她永远记着我当时说的话,记得非常非常深——尤其后来她得知那是我被退婚的时候,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安慰我的,她也去找那个人对质过,陪我哭,来给我煮饭喂水。不过有天我和她为了去不去相亲的事争吵起来,那个瞬间她突然扔出一句‘你现在已经心理变态了,你要去治病’。”汪岚将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淡然的框架里,好像它们就不会液体般溢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说我早就心理变态了,‘所以你那时要我杀死自己的孩子’‘你见不得我什么都有了’。我突然意识到,有些罪孽真是永远也消不掉的。”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汪岚是如同《C程序设计语言》或者《对冲基金风云录》,顶不济也是部《2002版交通法规》之类的著作,倘若想从中找到半个“尔康”或“紫薇”、“疼痛”或“凛冽”的多情字词,只会被羞辱得很难堪。但她在我面前低下了眼睛,将自己像一艘抛了锚的船那样停留在灰色的海中央。

  “这个你别放在心上啦,我妈还说过更难听的……”我干巴巴地想要唤回什么。

  “可不是放不放在心上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有些心理变态诶。”

  “哈……别搞笑啦。”

  “你上一次谈恋爱是多久前?”汪岚冷不丁地问我。

  “诶?……大概四五年了。”

  “还不算远。”

  “……会么……”我可是被章聿称为连接吻都忘了该用嘴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