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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4)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内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喽啰……”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会得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吧,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痂被汗汇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将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地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了师父上场,乐孜孜,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缘,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上‘华容道’,你就试试关平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得,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角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现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傲,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怀玉倒是笃定。在关口,别叫一个娘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荫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地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地站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给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呢。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蜷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内里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冷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拘挛儿,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待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便用手拍给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还像是掸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没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给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叮咚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嗐,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拗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身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给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了跟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后人,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了,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机心地,不沾凡尘地,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勾一扯,用力地,怀玉肩膊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

  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姊那里倒是少见。”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可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给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事?——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永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也走着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搅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便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张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过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奋激和热情,义无反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廿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至,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钝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山,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岁出头吧。他家趁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大学生;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集会,游行示威。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得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惟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著: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沓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于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给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儿。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单张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荒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望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倒是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沓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沓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兀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儿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