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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5)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给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与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嗳,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给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着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偃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地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地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作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份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哪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象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得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