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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3)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沾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咚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副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象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澡盆边……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招一式,都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遛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遛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径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儿凸哪儿破,嘴唇和下巴颏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兀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