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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2)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地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颠危危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问: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遛遛,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地,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地,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烟云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胡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宫都拢上了,绝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地。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蒸汽,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沓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