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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2)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意,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遛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黏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棱状……

  忽然便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得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黏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砺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打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吔,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袳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乎,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唔?”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噜。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待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房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啰,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