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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1)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廿一年夏。去秋九一八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待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进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堆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朦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跟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辙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凫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珑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黏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的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子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岁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分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喊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咿——”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时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眉心一皱,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绷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咿——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嘹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作大衣——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待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飕,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馃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的,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日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黏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待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