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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度学习的艺术(1)


  一、提问

  「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实话?」

  这是维特根斯坦思考的第一个哲学问题。那时他只有八九岁,他向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并苦苦思索,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这个问题的两难性折磨着他,逼迫着他去解开谜团。据《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的传记作者蒙克所说,正是「那种问题激起的强制倾向把他拽进了哲学」。

  即便无意成为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哲学家,仅仅作为一个学习者,问题也可以成为我们最好的老师。就我自己来说,我的阅读和思考,都是在自己提出的问题的牵引之下、在因问题无法完美解答所形成的焦虑和不安的鞭策之下进行的。对问题的好奇,对答案的渴望,是我在知识的海洋中求索的最大动力。

  从教育学和心理学的专业视角来看,「问题」也是意义非凡。可以说,向自己提问是成为一名好的学习者的第一步。我们不妨先站在反面,来分析一下非问题导向的学习是什么样的。

  一个非问题导向的学习过程是这样的:

  1.订立学习计划

  学习计划可能经过缜密的安排,也可能比较随意。很多人会为自己订立这样的学习计划:

  「下星期,我要看完《×××××》这本书。」

  「这几天准备把网易公开课的《××》撸一遍。」

  2.实施学习

  从头至尾地阅读一本书或者观看一门课程,把其中认为比较重要的点摘取出来,并且记成笔记,堆放在Evernote 里。

  3.回顾和整理

  把Evernote 中的笔记进行一番整理,比如分组和赋予标签;或者画成一张思维导图,把书中的知识要点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再现出来。

  能做到以上三步的已然是比较优秀的学习者了,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整个过程中,学习者扮演的只是一个「吸纳者」或者「搬运者」的角色,他们把外部载体中的某个确定的知识集合,经过一定的消化和组织后搬运到了自己的头脑中,所有的学习行动都是以这个特定的集合为中心。知识(通常是那些被认为很权威的知识)传递过程的精确性、完整性至关重要,而学习者自身的心智,包括他原有的知识体系、方法、观念乃至困惑,可以暂时搁置起来。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想法和做法没有什么不对。那么我们不妨问这样几个问题:

  1.你为什么要看《×××××》这本书?为什么要看《××》公开课?

  ——是因为它们很时髦,进了排行榜单?还是因为朋友或者老师的推荐?又或者,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可能会对我有点用?

  2.在你画线或者记笔记的时候,你是依凭什么来判断哪些值得记、哪些不值得记的?

  ——是不是无法给出一个特定的标准,很多时候只是凭感觉?是不是有时候觉得可记的太多,认真一点的话半本书都能给抄下来,有时候又觉得无处下手?

  3.在你为你的笔记做完了所有的整理工作,或者画出一张完备的思维导图以后,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完成了吗?

  ——是不是觉得我记下的这些东西,只是存放在那里,我依旧不知道怎么用?是不是觉得,我只是又积累了好多「资料」,然后安慰自己说,未来的某一天我总会用上它们?

  这些疑问对于教育心理学家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们一直在研究和反思这类学习模式——它被称为「直接传递模式」,即认为学习的过程就是简单、线性的「传递—接受」的过程,学习的目标只是用静态的知识把头脑装满(《变构模型——学习研究的新路径》)。他们认为,更合理的模式应该是「建构主义」的模式,即学习者的知识不是简单地吸收而来,而是主动地建构而来,学习者必须充分地调用他们的已有知识,在一个主动性目标的指引下,在一个丰富的情境中,去探索甚至撞击那些新接触到的知识,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交互之后,把这些知识纳入到原有的知识体系中。

  罗素在《人类的知识》中写道,一个人求知的历程,就像是一个登山者靠近一座被雾霭笼罩的高山,一开始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所有的东西都无法看清,慢慢地走近时,这座山的各个部分才渐渐地清晰起来。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问题就像向导,牵引着登山者的去路。而这个导引,又有赖于他已经看到的,那个并不完整的轮廓。这里就引出了一个关键的命题,提问并非空中楼阁式的,而是基于现在你已掌握的知识,而在提问和回答的过程中,你现有的知识又被拓宽了。这又进一步说明,在学习的过程中,我们对已有知识、新学习知识的梳理和反思特别重要,就像一个美食家,他绝不会狼吞虎咽,不会只求把眼前的这份食物一股脑吃下去,而是会选择细细地品味,并且和他原来的经验相对照。因此,在学习的过程中,我觉得可以经常去思考以下四个问题:

  1.针对当前的学习材料,我已具备了哪些相关的知识?

  2.针对当前的学习材料,我又学到了哪些新的知识?这些知识对原有知识构成了何种补充或者挑战?

  3.针对当前的学习材料,还有哪些未知的东西,且这些东西我通过简单的探索就可以了解?

  4.针对当前的学习材料,还有哪些未知的东西,无法轻易地获得解答,同时又有价值成为我长期去探索的问题?

  这里举一个小例子,我们试一下。下面这段话引自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的《反叛的科学家》一书,这是一本我非常喜欢的书,因为它优雅地穿巡在科学与人文的交汇地带。书里有一篇文章叫《科学可以合乎道德吗?》,作者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讨论了科学对人们生活的不同影响方式,其中一段话是这样的:

  「我加入了圣地亚哥的通用原子公司(General Atomic Company),当时我的朋友们正在那里摆弄这种新技术。我们发明并建造了一个名叫TRIGA的小型反应堆,它被设计成具有本质安全性(inherent safety)。本质安全性的意思是,就算操作它的人水平非常低,反应堆也不会发生意外。这家公司40年以来,一直在制造和出售TRIGA反应堆,今天仍然出售这个产品;主要买家是医院和医疗中心,他们需要制造生命周期很短的同位素,用于医疗诊断。这些反应堆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也没给使用它们的人造成过任何危害。它们仅在有数的几个地方遇到过麻烦,还都是因为邻居受固有观念影响,完全不顾它们到底有多安全,反对让它们出现在附近。我们的TRIGA之所以能取得成功,是因为它被设计成能完成一些有用的工作,而且价格也在大医院的承受范围之内。1956年时的价格是25万美金。」

  回答第一个问题,关于「安全」这个主题,我所知道的非常有限,在日常生活中,我从小被告知防范一些常见的危险,比如触电,但是这都是从一个使用者的角度出发,而不是设计者。如何设计一个东西让它更具安全性,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相关的知识,包括我在内。不过,由于本人心理学专业的关系,曾经在课堂上了解过一些「人因学」(human factor)的知识,这门学科专门研究在工程和设计领域,机器与人的相互关系和作用。人因学就强调,很多意外事故的起因,往往是由于人的疏忽或者失误,称为「人误」(human error),因此我的脑子中就有一个可能被夸大的观念,人误是造成危险和事故的第一主因,由于人误只能减少而无法消除,因此危险无法完全避免。

  然后回答第二个问题。戴森的这段话让我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概念——「本质安全性(inherent safety)」。并且由他自己的这段经历可以看到,一个具有本质安全性的产品,即便是像核反应堆这类看上去比较危险的东西,也可能被设计得接近于绝对的安全。这个概念对我非常有冲击力,就像上面所说的,我的心理学背景让我只关注于事故背后人的因素,却不曾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通过某种更有价值的设计,连让人犯错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一件多么有魅力的事情!

  对于第三个问题,我自然地想去了解「本质安全性」这个概念更多的知识,所以做了简单的搜索,百度百科上写的是「本质安全是指通过设计等手段使生产设备或生产系统本身具有安全性,即使在误操作或发生故障的情况下也不会造成事故的功能」,然后就马上切入了防爆设备和煤矿等特定领域中,感觉解释得还不是很清晰。又用谷歌查,维基百科上的定义是用来描述「即便出错仍旧保持低水平危险的过程」(a process has inherent safety if it has a low level of danger even if things go wrong),然后又解释,一个本质安全性的设计是「避免危险而不是控制危险,尤其是通过减少危险性的物质或者危险性的操作来实现」(An inherently safer design is one that avoids hazards instead of controlling them,particularly by reducing the amount of hazardous material and the number of hazardous operations in the plant)。也就是,如果设计的时候,把所有构成危险的因素全部去除(如果可能的话),那么意外就不会发生。这些解释就把本质安全性的「本质」说得比较清晰了,我理解,「本质安全性」是一种重要的思想,不仅是一种术,而是一种道,触及到了非常根本的东西。当然我现在对此了解的只是皮毛,但已经让我感到非常的震撼。

  在第三个问题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回答第四个问题。在我看来,我可能不会真的去从事安全相关的工作,因此也可能不需要像一个安全专家一样,对「本质安全性」这个概念作太深入的了解,但是「本质安全性」这个思想却对我构成了某种启示。在过去的概念中,受专业视角的局限,致力于通过减少「人误」的几率来提升安全的思想,只是一种在「量」上进行改进的设计,而「本质安全性」的思想却是一种从「质」上进行根本性改变的设计。那么如果类推开来,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本质娱乐性」,一种「本质信任度」,一种「本质健康法」,一种「本质智慧术」,一种「本质和平」?先别说这些都没有可能。也许未来哪一天,其中的某几项真的会实现呢?比如,「有没有可能发现一种『本质智慧术』?」就是一个值得我为之长期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由上面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一段话,可以激发出这么多有益的思考,并且思考又反过来加深了我们对这段话的理解。

  在上述的四个问题中,第四个问题最为特别,因为它可能会变成一种长期的认知任务,使学习变成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持续的征途。一个好的长时程问题,让我们成为「建构者」,因为我们不仅仅在学习知识,我们还在「建构答案」,在努力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我们筛选、评判和整合新知识和旧知识,并把它们融汇成一个自给的整体;一个好的问题,让我们成为「探索者」,主动地去探求未知的领域,拓宽「未知的未知」的边界,而不是仅仅满足于对现成的、边界明晰的知识的掌握;一个好的问题,让我们成为一个「猎手」,知识是我们主动去侦查、寻觅、狩猎的猎物,而不是我们战战兢兢供奉着的或者亦步亦趋跟随着的对象。

  作为一个求索者,我一直在苦苦寻觅我的长时程问题的答案。比如,「怎样成为高段位的学习者」就是我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高难度的问题,在这个问题的牵引下,我寻找和搜集各种各样的资料,进行批判性的阅读,同时反思自己的经验,最后,把它们创造性地整合成一个系统。假设你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或相类似的问题,只是对「学习方法」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兴趣,你可能就只是从排行榜上找一本相关的畅销书来看,走马观花式地记下几条笔记,然后扔到一边,一个星期以后可能就忘得一干二净。下图是两种学习的对比:

  从上图可以看到,问题可以引导我们进入涉入更广、更深的领域,我们不再是被告知去学习什么东西,而是去探索寻找知识,寻找构筑我们答案的材料。在问题引导下的学习的最大的特点是,它所希求的知识是没有边界的,为了找到问题的解,我们可能会寻访任何可能的线索,查阅任何可能的有益的资料,而不受既定的观点的束缚。刘未鹏就是一个很好的提问者和回答者,原本他是一名优秀的程序员,与心理学没什么交集,但是研一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开始思考一个深刻的问题:「我们如何思考,如何正确地思考」,这个问题令他如同着了魔似地集中大量地阅读各种与之有关的书籍,不断地思考和总结,在Mind Hacks 上有条不紊地更新一篇篇高水准的文章,最后写出了《暗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