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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度学习的艺术(2)


  琳达·达林-哈蒙德(Linda Darling-Hammond)是斯坦福大学的教育学教授,也是美国教育政策的主要制定者之一,她在建构主义理论背景下,大力倡导「基于探究的学习(inquiry-based learning)」的观点。并且,她提出基于探究的学习已经有三种比较成熟的教学方法,分别是基于项目的学习、基于问题的学习和基于设计的学习。三种教学方法虽然形式上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以问题、情境引导下的主动式、建构式的学习。就拿基于问题的学习来说,美国的医学、商业、法律等方面的教育,已经广泛使用这种教学方法。这种方法的关键之一,是提出一个现实场景下的、可能具有开放性解答的问题,而非一个纯理论的或者封闭性的问题。例如,如果我们问:「速读是不是一种好的读书方法?」,那么一旦我们得出「好」或者「不好」的结论,那么这个问题在很多人看来就可以关闭了;而如果我们问的是:「读书时应如何选择和调整阅读的速度?」,我们就可以比较容易地探究下去。在美国教育科学研究院(Institute of Education Sciences)于2007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教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系统比较了几种主要的学习方法的成效,结果发现,「提出深入的探索性的问题」(Ask deep explanatory questions)被证明是一种效果非常好的学习方法。

  事实上,在伟大的数学教育家波利亚看来,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无限地探究下去。他在名著《怎样解题》中写道:

  「没有任何一个题目是彻底完成的了。总还会有些事情可做;在经过充分的研究和猜测之后,我们可以将任何解题方法加以改进;而且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深化我们对答案的理解。」

  这实际上点出了问题导向学习的另一个益处,就是问题可以帮助我们形成长期的、一贯的思考路径。问题构成了学习的连续性。当没有问题引导时,可能我们常常只是零散、「随机」地去涉猎学习材料,甚至有点率性而为地,去了解一些不相干的知识。这种学习的结果,就是得到一盘知识的散砂。而在问题牵引下的学习,则是在不停地构筑知识之间的联系,使它们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特别是那些适合长期探索的元问题,不仅可以引发冲动式的求知事件,更有可能迫使我们持续地思考和探索。这个过程可以是几个月、几年,甚至贯穿我们的一生。这些问题就像一根根富有韧性的细线,帮我们把各种知识、经验、观念和方法串在了一起,使散落的砂砾变成一串串富有光泽的珍珠项链。可以说,一个学习者越是成熟,他就越擅长做这类长时程的知识结构化的工作。有教育学研究比较了在物理学领域以及历史学领域,专家和新手在知识组织上的差异,发现「专家的知识不是对相关领域的事实和公式的罗列,相反它是围绕核心概念或大观点(big ideas)组织的,这些概念和观点引导他们去思考自己的领域」。(《人是如何学习的》)

  当然,我们不仅仅可以向自己提问,也可以向其他人提问,向高手求教,向智者参习。但是归根结底,这些问题还得由我们自己来解答,别人的帮助只是一种推动,但心智构建的过程是无法由他人替代的。

  因此,问题是将我们引向深度学习的起点。一位优秀的深度学习者,必定是一个优秀的提问者,他从阅读、观察和思考的过程中产生问题,先解答表层的、容易的那部分,留下深度的、探索式的问题给自己,被问题所困扰和折磨,同时开启之后的求知之路。

  二、解码

  有时候和人聊天,聊到半路,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对方便说:「你去看一下《#¥%……&;》这本书就知道了!」如果这本书我恰巧没读过,就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了。如果当时对方可以把书里的观点转述出来,一方面我可以新学到些东西,另一方面讨论也可得以进一步深入。我想这种转述并不困难,因为既然看过这本书,那么就其要领阐述一二应该并非难事。可也许,对好些人,真就是件难事。

  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就是许多人有一种囤积癖。光电子书就可能下上好几个G,若是遇到有意思的文章,也不由分说一篇篇地拷到笔记软件里。这倒不一定是件坏事。但奇怪的是,其中有些人竟会产生一种错觉,误把自己囤积的这些电子文件,当成了自己大脑里的知识,或者当成了早晚有一天将存入自己大脑的知识,然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傲娇了起来。

  其实这两个例子,大同小异,问题都出在,我们面对如此多的信息材料,只会做最浅表的加工,没有从深处审视,更不用说去下一些「解码」的工夫。

  解码不等同于我们一般所说的理解。理解通常只涉及对字面意义的解读,常以自动化的方式进行,也无需做太深入的思考,并且理解应遵从本意,不可擅自演化。而解码则是一个更为主动和主观的过程,不同的解读者对同一材料的解码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看同一部电影,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意味。正如我在上一篇文章《提问》里说的,你心中有什么样的问题,其实也决定了你观察的视角,从而就可能做出不同的解码。但是解码虽无一定之规,却还是有高下深浅之分。

  当然我们可以从基本的解码方法说起。这里,我提出一个「会说话的小黄鸭」模型来阐述。一只玩具小黄鸭,会说儿歌、讲故事,这只「小鸭子」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有不同的解读:

  ·对于孩子来说,他关心的是「小黄鸭说了什么」,然后他听到的是儿歌、故事;

  ·对于家长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小黄鸭是什么」,首先他们会把它定义为一个玩具(而不是一只「鸭子」),然后他们可能会对这只鸭子的娱乐性、教育性、安全性、性价比等做出评判。

  ·对于玩具工程师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小黄鸭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会思考和设计小黄鸭有哪些功能模块,会考虑它的电路结构以及声光效果。

  事实上,在我们的学习中,也面临着这个「会说话的小黄鸭」的问题。很多学习者,可能经常扮演的,仅仅是「孩子」这个角色,他们只关心这本书、这篇文章说了什么,它传递了哪些直截了当的知识;而可能有少数人,会从「家长」的角度去看,他们会从一个高度去审视面前的学习材料,会对它「是什么」做一个本质上的概括,然后从逻辑、论点、风格等角度,作一番剖析;同时可能还有更少的人,是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去研究,把学习材料作为一个观摩与研究的范本来分析。

  漫画家幾米就是第三种人,他自述学画的经验,就是「任何书里的任何图」都要拿来看,仔细研究它们的细节,揣摩作者为什么要这么画。乃至像英文的刊物,Times、Business Week 之类,里面的漫画也会特地找来看,他说他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就是会去看他怎么样表现那个图」。还有像日本女性杂志,他会专门去看里面教人敷脸的小图,这也给了他很多趣味,因为他会想「它怎么这么简单就可以把要讲的东西示范出来」。他的这种图解修炼法坚持了十年……

  所以,对于基本的解码方法,其实就不外乎下面三个层次:

  1.它说了什么?(它原本就要传达的信息和知识)

  2.它是什么?(对文本的反思,以审视的目光对文本进行评价和定性)

  3.它是怎么实现的?(对形式和构成的洞察,研究写作、表达的手法)

  当然解码还有更深的层次,比如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就曾经对比利时画家勒内·马格利特的作品《我不是一只烟斗》作了七层解读,并专门为此写了本同名的小册子,不过这种深度的解读,似乎已经超出了我们普通人所可以企及的境界了。

  对于学习者来说,是否善于对信息材料进行解码决定了我们对知识掌握的效果。教育心理学新近的观点认为,对某一事物的知识掌握,应区分了解(knowledge about)和知晓(knowledge of)两个层次,比如对于跳伞这件事情,仅限于了解的人,固然可以头头是道说出跳伞的标准操作步骤一二三四,而如果被问到一些非常规性的问题,可能就会茫然无措,而掌握知晓层次的人则可以基于对跳伞设备的内在原理的理解通过一定的思考和推理后得出解答。(《剑桥学习科学手册》)

  那么写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问:「我平时阅读的教材都是写得明白晓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直接读下来,就能懂个八九不离十,似乎用不到你所说的解码?」这个观点既对,也不对。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学任何的材料,都需要解码这一过程,但是细想一下,即便是一部直白的作品,你若是去思考它为什么会写得如此直白、如此清晰易懂,不也是一个解码的过程吗?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样例的学习」。其实很多领域的学习,就像学画一样,需要一个漫长的临摹过程。而很多伟大的作品,常常是把最美、最鲜的东西蕴藏在深处的,你不做一番努力和挖掘,很难尝到这份鲜美。

  除了基于样例的学习之外,解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常常需要面对各种各样全新的信息内容,如果不经解码这一过程,则不可能使其与我们原有的知识体系相整合。对信息材料的解码,其实就是内在知识重新建构的过程,因此也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教育心理学家把在某一领域有专长的人士,分为「常规型专长(routing expertise)」和「适应型专长(adaptive expertise)」两类(《剑桥学习科学手册》《人是如何学习的》),其中具有常规型专长的人具有一个基本固定的知识系统,可以以很高的效率把他们所接触到的信息材料按照已有的框架进行分析,而具有适应型专长的人则可以「不断进化、扩充他们的核心能力,扩展专业知识的广度和深度来迎合需求和兴趣的增长」。这两种专家的差异的构成,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常规型专家所接触的材料,往往是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的,比如一个象牙塔内的学者,一生只看他所在学科的理论著作,那么他的知识体系就是固化的,他只能应对和解决在一个特定的理论范畴里的问题;而适应型专家常常主动去涉猎那些超出领域范畴之外的、非常规性的、情境化的问题,不排斥各种新鲜的经验刺激,所以他们的知识系统能够不断地扩展。怀特海在《思维方式》一书中就说,「理解的推进有两种,一种是把细节集合于既定的模式之内,一种是发现强调新细节的新模式」,他竭力推崇第二种,反对第一种,其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一个高段位的学习者,就是一个适应型专家,他们可以有意识地构筑一个信息解码和知识扩展的良性循环:

  当然,解码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很多时候,我们看一本书、看一幅画或者看一部电影,都是蜻蜓点水,获得一些模糊的体验、自认为足够和旁人吹嘘几句就完事了,并不愿去深究。因为深究起来,一本书恐怕读上一年都读不尽,一部电影看上十遍也看不完。但是,这不是不加以深究的理由。所谓学习,本身就要注重深度和广度的结合。广度不够让人闭塞,深度不够让人只得皮毛。所以在时间有限的条件下,我们需要尽量去找最经典、最优秀的作品,进行深度解码、模仿参研。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一文中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他还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就是说对于经典的解码,总是能给你带来新的收获,一部经典是读不完的,它甚至可以在你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成为你的老师。所以解码的首要原则,就是尽量去寻找那些最好、最经典的作品,然后努力参习。

  比如李安的《卧虎藏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但是很多人看不懂,觉得看得云里雾里。可如果你看了徐皓峰在《刀与星辰》中对其进行的解码,可能就会有恍然大悟之感。他说:「《卧虎藏龙》表面上是一个道义压抑爱情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寻欢的故事。」然后他就把电影的情节和手法抽丝剥茧地分析开来,不仅点出「显」的部分,更道出「隐」的部分,因为他对《卧虎藏龙》的解码是进入到很深的那一层里去了。这种解码的快感甚至给我们一种错觉:「我是不是也会拍一点点电影了呢?」徐皓峰的影评写得好,于是另一位高手大头马老师,又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叫《观察的途径》,对徐皓峰的影评进行了解码,即所谓「解码之解码」,大头马老师写道:

  「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只是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评论家充当的正是福尔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于对象构建现场,借助工具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然后发现真相。评论就是评论家将他观察的途径暴露出来。在原本的意义上,电影是一次性的作品。多数人只有一次机会对它进行观看。影评人对于大众的第一层价值在于定格,第二层价值在于再现,第三层价值在于提供那条通路的入口。」

  而徐皓峰的影评,显然为观众提供了第三层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