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现在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了,譬如自然给予人生命的形式,那真是一种奇迹。我经历了麻木到绝望到放任自流的过程,到了最终心如死灰的时候,上天却和我开了这么一个峰回路转的善意玩笑。r

我站在窗口,虽然眼盲,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却觉得心里很亮堂。腹中的这个孩子给了我莫大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觉得是商陆冥冥之中仍在护佑我。他虽然离我而去,却终究不忍看我独自一人彷徨。r

我现在心态很平和,金需胜曾经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过一次,大意是我从前没心没肺兼脑残傻逼就算了,如今是个当母亲的人,又要承担起整个云氏皇朝的重责,可不能再这样自甘堕落下去。r

我惊讶地问：“我一个女瞎子也能当帝皇？”r

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另谋合适的人选。r

金需胜道：“古有吕氏主政,扶立太子,又有武氏当权,治下开平盛世,今我云氏皇朝有何不能？你是陛下嫡亲血脉,自然是要继承大统的。”r

如果是放在从前,也许我会激烈地反抗,甚或寻法子逃离白玉京。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却渐渐有些懂得,人活一世,并不只能为自己而活。r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经营自己的命运,金需胜与包金刚就是想匡复云氏,扪心自问,他们为了父皇打下的江山所做的一切,远比我这个公主要多。r

所以我平静地接受了。r

登基的大典定在初六吉时。这之前他们开始忙碌地准备事物,金需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贴身伺候我饮食起居。r

这妹子叫顺遂,名字起得极好,立意十分崇高和谐。r

但我觉得她的言行风格就是在演绎顺遂这个词的反义。r

比如现在,她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了。r

长歌海月现在已经恢复光明了,一个瞎了二十年的瞎子,忽然看得见东西,情绪定是狂喜的。r

所以我很能理解长歌海月。r

他现在就像一个新生儿一般,对什么事物都显出莫大的兴趣,并且逮着谁就和谁抒发一下自己惊喜的感受,身上总洋溢着一股亢奋的欢脱的莫名其妙的激情,大概是因为我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变得很灵敏,所以我大老远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r

顺遂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以后,给我拿来了一床毯子：“公主,盖着肚子,不然娃儿要受凉了。”r

长歌海月从进来以后,一直在念叨他对于颜色深浅的感受,光线明暗的变化,什么天边晚霞渐次由玫红变为绛紫啦等等,在听到顺遂这句话以后,突然停住了。r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肚子里怀的是商陆的么？”r

废话。r

我拒绝回答他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说：“太医说有两个多月了。”r

我看不见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微凸,所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r

这种一个生命依存于你的生命而存在、藉着你的血肉呼吸而成长的感受,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r

长歌海月又不说话了。r

从前我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他不说话的样子就发怵,这会儿我瞎了,越发看不到他眼里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于是觉得更加恶寒。r

我赶他走：“长歌海月,我们的交易也完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是不是可以回故土了？你带着你长歌当国的军队驻扎在我云氏皇朝,这令我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大好的联想。”r

他“嗤”地笑出声来：“云小茴,就你这点江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倒觉得你变了许多。”r

“愿闻其详。”我淡定地回他。r

“你以前吧,让人一看到你就暴躁。不过现在倒平和了很多。”r

我无语,自动忽略掉他的前半句。r

人总是要成长的,商陆用他自己逝去的命和赠送与我的新生教会了我一些什么。r

我愿放下过往,重往光明中。r

时年五月,我登上白玉京的殿堂楼宇,在最高处接受众臣浩荡的膜拜。我从前胸无大志,从来不曾想过俯瞰这万里江山,但是命运吱嘎吱嘎的破齿轮转动着把我送到这个地步,却再也没有人同我并肩赏山河。r

那一天上朝,金需胜上奏了第一本折子,便是处理叛臣。r

包金刚私下和我说过,一些没背景的臣子早已被处死,背后权臣关系错综复杂的,也费了些功夫流放。现在只余三人,囚于天牢,待我亲自处理。r

“商敬之与商清珏被囚于天牢,王襄雪囚于冷宫。陛下,依臣看……不如寻个理由,择日处死吧。”r

他唰地列了一张单子出来：“陛下,这是臣自刑部得来的单子,上头所列皆为种种酷刑实施之法,不如……臣给您念念？”包金刚显得尤其热情。r

我无语：“包爱卿有心了。但我目下怀着孩子,恐是不便听这些酷刑。”r

其实我知道包金刚的提议是完美的,我云氏上下几百条人命,岂是炮烙车裂人彘此等酷刑便能轻易解恨。可也许是当了一个母亲,我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杀性不可起,我需得为我和商陆的孩子积德。r

于是我说：“摆驾天牢。待我去了以后再做定夺。”r

小半个时辰后,我在包金刚的带领下进了天牢。顺遂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听到她轻声嘀咕：“这鬼地方。”r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出天牢里的场景。r

我们默默无声地行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嬉闹喧哗,有人在大声笑闹,倒洋溢着一种诡异的喜气。r

我哽了一会儿,问顺遂：“这是天牢？怎的我听他们过得比我还乐呵。”r

顺遂没有答话,大概在观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陛下,他们非是在嬉闹。他们在耍一个人。”r

我心里一惊,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事情大概：“商敬之？”r

“是。他们将他围在其中,有人骑在他头上,有人朝他撒尿,有人用尿和了泥丸,逼他吞食。”r

我有些作呕。r

顺遂立即扶住我：“陛下可有不适？要不咱走吧。”r

我缓过气来,朝她摆手。r

这牢头真是个灵光通透的人。知道我与商敬之累世仇恨,特意选了我来的时候,授意其他犯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瞧。r

甚至未必是演戏。天牢中关押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牢中弱肉强食比外头更甚,商敬之和商清珏是失势之人,再低贱的人也能将他们踩在底下,这日子想来过得并不如意。r

我问顺遂：“商清珏呢？”r

顺遂大概在找人,好一阵子才回报：“缩在角落里,不知是死是活。”r

我心里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商敬之与商清珏被辱,若我愿意,他们此生将万劫不复,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觉得疲累。r

我对顺遂说：“叫牢头过来,分开他们。”r

接着我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粗鲁地呼喝着,分开那些囚犯,期间还有鞭子破空划过的凛冽声。r

看样子商敬之和商清珏所受的罪,远远没有我今日所见这般简单。r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所有人都被清退了,只有不知哪间牢房传出来的呻吟惨呼,提醒我这是一座人间地狱。r

“商清珏,出来!陛下要见你!”r

有一阵铁链拖曳于地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商清珏不可置信的声音：“云小茴？!”r

我努力想象商清珏此刻的表情,陡然觉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其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r

我没有理商清珏,朝商敬之的方向笑：“商大人,好久不见了。”r

他显得十分震惊：“你——商陆呢？商陆呢？!他是不是被你这妖女迷惑背叛家国了,所以老夫才会兵败!你把我的儿子还来!”r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扭曲了,我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好不容易稳住声音道：“顺遂,扶我过去。”r

我在顺遂的带领下摸索着到了商敬之面前,他的声音由不可置信转为狂喜：“云小茴!你眼瞎了？报应,这是报应!”r

“啪”的一声,我用尽全力,扇了过去。我只凭感觉,所以并不知道我打到他哪里,但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呼,心里有一种战栗的痛快：“商敬之,商陆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不会像今天这样!”r

“商陆是我的,他的呼吸、身体、思想、感觉,全部是我的!”r

我发了疯一般地冲商敬之嘶吼,腾空伸出手去,不知抓住了他的什么便开始撕扯,也许是头发,也许是皮肉,此刻只有借由着我手上的动作,我的恨意才得以宣泄。r

商敬之在我手下惨呼连连,我撕得痛快,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抱住了腿：“小茴!小茴!你要打就打我,我爹他经不住了!”r

我愣了一愣,那声音是商清珏的,他的声音勾起了我很多回忆。那些被我遗忘得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记忆,此刻忽然重新拼接融合,我想起我们三个一起在白玉京闹腾的年代,好像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那时候就飘散在白玉京傍晚的风里。r

我木然地止住手,顺遂小心地把我拉离几步：“陛下,莫动气,小心伤了自己。”r

我朝商清珏的方向伸出手去,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抓住什么：“商清珏,商陆死了。”r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也只好收回手,抚上自己的腹部。r

良久,商敬之喃喃：“不可能……”r

他的声音苍老了很多,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之人。r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了。于是转身对顺遂说：“回去吧。”r

走出天牢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我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觉得现在的我才像是活在日光下的人。r

顺遂说：“陛下,我们回去歇息吧。这种事情,不该让陛下烦心。”r

我摇头：“还有一个人,去见了她,这事儿才算完了。”r

顺遂大概很不能理解我,可是她不会明白,只有我终结了这些旧的章节,我才可能翻开新的篇章。r

王襄雪住的,正是从前我父皇和云二焚于此地的冷宫,商敬之即位后,重新整修了一番,勉强亦能住人。r

我和顺遂走进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我和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堂里,听久了,竟像是身后有鬼魅跟随一般,很有些寒意。r

“谁？!”顺遂突然尖叫,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提防被她这么一叫,倒吓了一跳。r

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又是谁——云小茴？!”r

一连三次听到故人的声音,真叫人怀念。r

我装作环顾四周,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道：“王襄雪,住在这个宫殿里,你不怕吗？我父皇和云二皆惨死于此,夜深的时候,你可曾看到过他们的身影？”r

她冷笑一声：“我夜夜安眠如婴儿,何来不安？”r

我升起一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要刺痛她,看她失态,看她恸哭,看她狂嚎,即使说出的话也会刺痛到自己。r

我说：“商陆死了。”r

我无从得知她脸上得意的、不屑的微笑是不是一刹那僵硬凝固,但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崩溃的哭喊：“不可能!云小茴你诓我!”r

“我没有骗你。最后一次沂水之战,他被围困滩涂,后半夜涨潮,他没能逃脱。”r

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会如此平静。r

王襄雪仍在尖利叫嚷：“滚!云小茴,我部信你!商陆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r

我恶毒地微微挺身,笑道：“王襄雪,是你和你的主子商敬之派他上的战场,你怎么就不信呢。商陆留给你什么？什么都没。但他留给我一个孩子。”r

我猜想王襄雪此时的眼神是不是正不可置信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因为她随后发出了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我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叫声,好像把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声当中。r

我平静地转身离开。r

当夜,刑部传来消息,商敬之于狱中自杀身亡,商清珏趁混乱之时逃脱,王襄雪被赐三尺白绫,吊死在那座曾埋葬了我父皇和胞弟的冷宫中。r

包金刚带来这个消息时问我：“陛下,可要悬赏通缉商清珏？”r

我和他心照不宣：“你不是已派人跟着他了吗？盯着他,只要不起逆心,便随他去吧。”r

商清珏是我放的。他是商陆过去二十年来,除了我,唯一关心过他的人。商陆未必愿意看到自己这个弟弟被我处死。这是如今的我仅能为商陆所做的事了。r

从前的这些故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一场闹剧,终于曲终人散,只留我一人,还要独自上演这锵锵的一片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