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商……”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商陆面前,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吐了一个字便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有一种窒息的绞痛感。r

他闭目半躺,面色苍白,嘴角一抹干涸的血痕,悄无声息。r

我想去探他鼻息,手却抖得厉害,我左手抓住右手,勉强靠近了他的脸,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睫突然微微一颤,缓缓地睁开眼睛。r

我的手僵在空中,而后全身肌肉在一刹那间全部放松下来,那时才感觉到疼痛、恐惧、害怕等种种感觉,抖着嗓子喊出他的名字：“商陆……”r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接着对准我。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平静的一口古井。r

“小茴。”他笑着叫我。r

那模样好像我们不是在修罗血池一般的战场,而是在烟花三月章台柳下回眸时的初见。r

“嗯。”我吸着鼻子应他。r

“这一世……我做不到独为你活……商敬之,商清珏,家国,天下……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r

我想捂住他的嘴,我想捂住我的耳,我看到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冲刷出一条条痕迹。r

“……但终是为你死了。小茴,我很高兴。”他缓过一口气来,朝我摇头,“你不该来此,回去吧。”r

我跪在他身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r

“……云小茴,你就是听我一回又如何呢……”他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看着我。r

他已经生不了气了。r

我哭得喘不过气,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r

怀里的他似是疲倦了,闭上眼睛,向一边歪去。r

“商陆!”我尖叫出声,余音被涌潮的声音所覆盖。r

我抱紧他,趴下去听他的心跳,微弱的一下一下,听在耳里却似擂鼓般震响,我又哭又笑,至少商陆没有死。r

我环顾四周,皆是岩石。其中两块堆叠交倚在一起,底下倒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缝隙。r

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在此处等死。等包金刚和金需胜来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带走我,抛下商陆；可这里只有一条出路,如果我在此时出去,也肯定会和他们撞一个正着。r

我只能躲在这里。r

我抱起商陆往那个石缝挪去,我只抱得动他的上半身,他的两条腿便在地上拖着。我看见他的右腿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像是断了骨头的一截肉,心里痛楚。r

这石缝进口很窄,里面却略有宽余,挤下两人还是能挤的。滩涂地上潮湿冰凉,崎岖不平,我和商陆身上都没有打火石,即便有,我在海边也寻不到可以生活的柴禾。我四下寻找,只找到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昆布。r

我捡了些昆布与海藻,铺在洞中,扒了那几个死去士兵的衣服,铺了厚厚一层,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商陆移进去。r

我不知道他可以活多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死去后我该何去何从,我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守着他,看着他,哪怕是一具尸体。r

我担心包金刚会逡巡翻找此处,便扒下商陆的外衣扔在海岸浅水边,将自己的鞋子也丢在那里,然后搬了几块卵石堆在我们的石洞门口,待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暗,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r

我抱着商陆屏息凝神躲在石洞里,听到外面纷杂错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其中指挥的那一个正是金需胜的声音。r

那些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近的时候,好像就在洞口徘徊,我的心悬到喉咙口,一下一下跳得厉害,爆炸声就响在耳边。r

此时的一秒便如一个轮回那般漫长。我僵着身子,维持一个姿势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海边传来呼喊：“军师!这是……公主的鞋!”r

这回我没听到金需胜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开口：“先回去,明日令人带些犬只与公主骑的那匹马过来,我们再寻一遍。”r

我暂时放下心来,寻思是不是该连夜带着商陆逃走。假如能连夜逃出滩涂,先寻一个客栈住下,替商陆疗伤。待伤好以后,便同他一起远走高飞,这回我不作不矫情,这回我是真的下定决心。r

可想法很完美,事实却很残酷。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决计带不走虚弱的商陆的,正犹豫间,他醒了。r

我紧张地看着他：“要不要喝水？”r

我方才出去看过了,有一处卵石凹陷形成的小湾,积蓄了前几日的雨水,可以饮用。r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r

我不——这话是我在心里说的,当着商陆的面,我不敢再惹怒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r

于是我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商陆,那什么,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我给你买鸡腿、牛肉,我们好好补一补。”r

其实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更不敢奢望商陆相信。没想到他倒是笑了,顺着我的话题说：“鸡腿,牛肉,那是你爱吃的吧。”r

我简直大喜过望,绞尽脑汁想一些我平常绝对不告诉人的隐秘事,手舞足蹈讲给商陆听,逗他开心,他虽然没有被我逗笑,但听得很认真。r

我倒是聒噪得有些累了,再加上今日连逢变故,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很有些疲累。r

我对商陆说：“多休息一会儿,再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出去了。”r

他很顺从地点头。r

石洞外有海风斜灌进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儿。我扒了几件衣裳,堵住缝隙,待一切妥当,方躺下来抱着商陆。r

他的身体很冷。尽管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他身上,使劲用自己的手脚去揉搓暖和他的手脚,却始终不大有效果。r

我不愿意去想这是为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这代表了什么。对我来说,此刻我正真真切切拥有着商陆。r

如果他死了,他的呼吸停留在肺里,他的痛苦囤积在身体里,他的思想凝固在脑子里,我还是拥有着完整的他,并且将永远拥有。r

我大概是疯了。r

我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然后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r

我梦见商陆活蹦乱跳地蹦起来,给了我一记手刀。奇怪的是我没有厥过去,于是问他是想做什么。r

他朝我笑：“因为我要背你啊。”r

这真是鬼斧神工的逻辑。r

但是我还来不及问,他已经把我背上背去了,缓慢地走出洞穴,朝唯一的出口走去。r

我梦里也记着不能往出口走,于是大喊：“停下停下!会碰到金需胜他们的!”r

商陆说：“停不了了。我一辈子只能背一个人,等背了你,就不能停了。不信你看——”r

我低头一看,他的背上长出绿油油的青苔和海藻来,中间还有小鱼和小虾米穿梭。r

我愣住了：“商陆你是乌龟精？”r

接着梦境又一转,我看见商陆漂浮在水中,海水慢慢浸过他的背。梦中的我想大概是乌龟精要回归海洋了。r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忧伤。既舍不得商陆回到海洋,却好像隐约又知道这是他最好的归途。r

我便是这样惆怅地醒来的。r

身边有人体贴地扶我起床：“公主,您醒了。”r

我足足愣了三秒钟,经过了天亮了——商陆恢复了——这不是商陆的声音——我在哪里的思维过程后,心里大惊。r

我从床上跳起来,慌张地四下扫视,这是一处宫殿。摆设熟悉,是白玉京我父皇的宫殿……r

我大叫：“商陆呢!商陆呢!你们把商陆弄哪去了!”r

我跳下床,赤着脚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商陆!我怎么在这里!商陆!”r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直到一个声音出现。r

“云小茴,恭喜你了。”r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他的出现像是一种召唤,刹那间我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r

我还记得昨夜我特意在睡前用衣服塞住了缝隙；我还记得商陆微凉的身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么!r

我冲过去想抓他：“你见过商陆没!”r

长歌海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气息,往旁一躲,随口说道：“死了,这回是真死了。”r

“你他妈放屁!”我想冲过去打他,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r

那人是金需胜,他说：“公主,昨夜涨潮。海水漫过滩涂大半,今日一早,我们在出口处找到了公主,万幸公主平安无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乃天定之人也。”r

我没有听他那一长串的扯淡,我脑中反反复复只得那几句话：涨潮……漫过滩涂大半……r

原来昨夜的梦并不完全是梦。r

原来他说的只能背最后一次,并不是我的幻觉。r

商陆他把我背出来了,他自己却留在了那里。r

“你们……”我的泪水哽住喉咙,喘了气才能继续,“你们满意了吗。”r

长歌海月拢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还行。”r

包金刚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摆摆手,漫无目的地择了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眼前一黑,闭上眼前,我只有一个念知：商陆死了。r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是暗的。r

旁边有人紧张地探我的额头：“公主,感觉如何？”r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这个人是谁,却觉得他或者她像是蒙了好几层黑纱,我的视野中皆是模糊不清的黑点,看不清楚。r

我躺在床上想,这是怎么了。是商陆死了,所以他们开始穿丧服了么。可是商陆又怎么会死。r

“公主,我喂您吃点儿粥吧。”那人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来,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碗,里头大概煮了黑米粥。r

我摇头：“我不吃黑米。”r

那人动作一僵,然后忽然大叫起来,扔了碗往外冲去,一惊一乍很有些吓人。r

此时却没有什么能再吓到我了。我疲倦地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懒怠想,我只愿我就此沉睡过去再也不醒。r

可是还没等我安安静静地躺一刻,门外呼啦啦响起了很多脚步声,好像有一堆人涌了进来。r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公主,请您睁开眼,看看老臣。”r

我不愿搭理他,厌烦地转过身去。r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云小茴,这里有商陆的遗物,你看是不看？”r

我心脏收缩,猛地转过身去,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是一片黑暗。r

如果刚才的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点,那么现在这些黑点互相交融,连绵形成了一片浓黑。r

刚才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云小茴,你看得到我吗？”r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r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想聚焦眼光,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又何谈聚焦。r

我瞎了。r

几次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发现了端倪。我听到金需胜冷冰冰的声音：“不可能!公主不可能看不见!太医,你给我好好看看!”r

我的手腕上有一个触碰,我下意识地缩手,本能地偏过头去看是什么,结果却什么也看不到。r

这种感觉让我很茫然。r

那太医诊了一会儿脉,把我的脑袋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阵子,末了说道：“臣……无能。公主脉象平稳,脑中也无甚肿块,臣……不知公主失明系何因。”r

“废物!”那是金需胜的声音,他好像一脚踢翻了那个太医。r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他这样一个激进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国,末了国复了,发现我这个主子却瞎了。真是讽刺。r

相比起其他人的惊慌失措,我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r

也许是商陆拿走了我的光明,他不愿我再看到他,不仅梦里不愿与我相见,甚至决绝到这个地步。r

这样也好。r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r

他们还在吵闹,有人叹息,有人低语,有人暴喝。r

我听到包金刚的声音：“药!那个复明的药!把那个药给公主服下!”r

接着很多人纷纷附和：“对,对,那个药治好了长歌公子的眼疾,说不定也能治好公主。”r

乱纷纷一片。r

我独自躺着,维持一种等死的姿态。r

不知何时,那些声音渐渐淡去了,那些人好像一个个都出去了,屋里寂静无声。r

我这才睁开眼睛,把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果然是徒劳无功的一片黑暗。r

“别看了,瞎了就是瞎了。”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r

我吓了一跳,竖着耳朵听：“长歌海月？”r

“嗯。我说让你别看了,你这个举动我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没用。”r

“哦。”我现在没有和人交谈的欲望,于是敷衍,“那现在恭喜你了,你看得到了。”r

“还没有完全。只隐约有一些光感和很模糊的图像,再服几剂就好了。”r

我心里想,与我何干。r

商陆死了后,我的全部好像都随着他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木偶,麻木地随着相应环境的变化做出一些简单的回应。r

“想来真是可笑。我看见了,你却瞎了。”长歌海月自言自语,“不就是死了一个男人吗。”r

我没理他。r

接下去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直到那群人又呼啦啦地推门进来,有人把我扶起来：“公主,吃药。”r

我麻木地张开嘴任他们摆弄,连药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这世上千般苦万般涩,又怎及我失去商陆时的那一种剜心的滋味。r

这碗药灌下去后,金需胜关切地问我：“公主,如何？”r

我不愿说话,只摇了摇头,复又躺下。r

他开始狂躁了,又开始折腾那些可怜的太医：“怎么会没有原因!有谁会无缘无故看不见!庸医!你们这群庸医!”r

也许是瞎了,我现在的听觉忽然敏锐了很多。我听到刚才那个给我诊脉的老头子巍巍颤颤的声音：“臣无能,但臣另有一事相报,公主……有喜了。”r

我猛然一颤。原本死水一般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些情绪,又悲又喜。r

商陆,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念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