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临的时候,江锁衣由从一品擢升为了正一品,成了云氏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步青云成御史大夫的平民。r
长歌海月没少在我耳边吹风,比如江锁衣图谋不轨啦,心计深沉啦等等,不过我觉得,他一个别国的王爵在我面前说另一人有谋反之心,就类似于一只黄鼠狼在一个母鸡面前渲染老虎的恐怖一样,别有居心。r
我把江锁衣从政以来厚厚一叠彪悍得能把长歌海月拍到墙上去的政绩甩到他面前,他顿时不说话了,半晌才喃喃：“确然不错。”r
江锁衣是很不错,美中不足便是他的腿。他的腿好像是真的废了,平日上朝时,总能听得他拐杖支在地上的笃笃声,一下一下的,每回我听到都觉得可惜不已,不过他自身倒从来不提这事,依旧拄着拐杖风里来雨里去。r
自从他擢升为御史大夫以后,私下面见我的次数多了起来。我怜他腿脚不便,次次都赐座,然后听他讲一些朝堂上纷争不休的政事。r
也许因为江锁衣和商陆同是腿脚不便,也许因为我曾对江锁衣产生过一些他是商陆的绮念和幻想,我对江锁衣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这和爱情无关,细细想来,我大概只是凭着江锁衣来怀念商陆。r
“陛下。”江锁衣出声唤我。r
我猛然回神：“啊？”r
“陛下可有听进去臣的谏言？”r
啧啧,江锁衣这点倒和商陆一样,严肃起来的时候一本正经不近人情,无趣极了。r
我在脑中回忆商陆生气时的表情,心里涌起一种惆怅的柔软。商陆不曾入梦来,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忘了他的模样。r
“陛下!”江锁衣又叫我,这次加重了语气和声调,好像生气了。r
“哎。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强烈地生出了一种“我是昏君”的代入感,隔着台阶,我都能感受到江锁衣身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怨念。r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那臣告退了。”r
我点头,感觉到鼻端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才艰难地喊人：“顺遂!顺遂!”r
她大声答应着跑过来,跑近了,忽然大叫：“陛下!您身下……”r
我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大腿处一片湿润,也不知是血还是羊水,我抓住她的手：“叫章太医来,快!”r
这种感觉在我和江锁衣谈论政事时便有了,等我捱到了他终于告退,痛楚的感觉已经很强烈了。r
我被移到床上的时候,太医、稳婆并侍女已经到齐了,屋里点起了火炉,有人在烧水,有人在跑动,一片嘈杂。r
“陛下,接下来请听臣说……”章太医的声音忧心忡忡地探到我耳边来,交代了一些产妇需得注意的事项。r
阵痛来得很强烈,我哆嗦着忍过这一阵,哪里还听得见章太医的话。r
稳婆朝我嘴里塞了条手巾,把我的大腿屈起打开,在我的腰下塞了一个腰枕,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陛下,这生孩子的事儿,旁人帮不上什么忙,全靠您自个儿用力,您只管使力,老奴在一旁守着您。”r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体验到失明的无助。在一片黑暗中经历一个女子一生中可谓是涅槃的事,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我多想现在能复明,起码能看见围着我的都是谁,等会儿我的女儿出生,我该将她交给谁才最安全。r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感觉痛楚一阵强过一阵,稳婆在我耳边大声喊：“陛下,您可千万别睡着!现在开始用力!”r
我猛地一惊,用指甲掐掌心的肉,咬着嘴中的软布,根据稳婆的指示使力。r
我大汗淋漓,喉咙中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吼,每使完一次力,都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一般。r
黑暗中无法估计时间的流逝,但我觉得似乎是已过了很久,稳婆依旧在喊着要我用力,可孩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探出头。r
我惴惴不安,忐忑不定,拿不准究竟该保存体力还是继续徒劳用力。这时忽听稳婆低低的一声惊叫,她显然是想竭力压制住叫声不让我听见,但我却还是听见了。r
她声音慌乱,匆忙间竟忘了避开我,我听到她在和人讨论：“章太医,陛下这胎位……不正啊!孩子是臀位,您说这事儿怎么办？”r
臀位？r
我近来读了不少医书,前人亦有记载过产妇难产之事,其中就有臀位,新生的孩子,不是头部先出,却是臀部先露,此种情况,产妇危矣。r
那一瞬间,我不是绝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放松感。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死了便能见到商陆。r
我全身瘫软下来,先前的疲累和痛楚一齐涌上,十分劳累。我竭力想睁开眼睛,然而意识渐渐模糊,那种堕入黑暗的香甜的睡眠中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睡吧,你撑不住了。r
我放任自己堕入那无边的空虚之中,在清明灵犀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听声音,好像是什么人用力推门而进。这声炸响像是平地起惊雷,把我惊得一丝睡意都不剩。r
周遭有片刻陷入了一阵沉默,而后忽然响起了各种声音,他们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长歌公子,请出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儿。”r
居然是长歌海月!r
我简直恼羞成怒,吐掉口中手巾,喘着气儿下令：“长歌……长歌海月,你给我滚出去!”r
只可惜因为气虚,说出来很没有气势。r
长歌海月压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好像在对着稳婆和章太医说话：“过去可曾有这般接生经验？”r
“有是有的。从前也有官家小姐和陛下一般,那时大多是通过用手摩挲腹部,使胎儿调头朝下,顺产出来的。可现在是陛下……老奴不敢。”r
“有什么不敢的,你给我治!治好了,还能留你一条贱命；治不好,我让你连全尸都落不着!”r
我气喘吁吁,想对周遭人说把长歌海月这厮叉出去,可腹中孩子折腾得我只有呻吟的力气。r
大概是长歌海月脸皮太厚,又大概是他霸气四溢,居然没有人再坚持把他赶出去。r
长歌海月把手巾塞到我嘴巴里,凑到我耳边说：“云小茴,你给我坚持下去,这可是你和商陆的孩子!”r
在生不如死的时候,听到商陆两个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r
长歌海月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我的手。r
稳婆一边在我耳边鼓励我坚持下去,一边抚摸我的肚子。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断断续续问身边的人：“什么时辰了？”r
“酉时了。”回答我的是长歌海月,他顿了顿,又惊喜道,“云小茴,外面下雪了,这可是初雪,等你生下孩子,我们一起抱着孩子赏雪,你说好不好？”r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纠正长歌海月一厢情愿的想法,只觉得精力在一点点流逝。r
“正了正了!陛下!胎位正了,孩子的头出来了!”稳婆惊喜地叫道。r
我却再没有一丝力气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喉咙嘶哑干涸。r
“云小茴,就快了,你可给我挺住!”长歌海月喝道,而后又怒斥,“参呢？!人都死哪去了？我要的人参呢!”r
有人急速地小步跑来：“参在这儿!”r
长歌海月把参片塞进我嘴里,像个婆子一般念叨：“这可是上千年的野山参,用来吊命的,云小茴你含好了,我一定让你们母女平安!”r
我紧闭上眼,分不清沾湿脸颊的是泪还是汗。r
为什么此时在我身边的不是商陆。r
生死线上几番挣扎,积蓄的力量最后一滴也被耗尽,我自认不是一个软弱悲观的人,到了这时也不由得产生了放弃的念头。r
如果就此沉睡不复醒……r
身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嘈杂,不知是因为奄奄一息的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好像是有人闯进来了,我听到他们提到了江锁衣的名字,长歌海月似乎在怒吼：“江锁衣,你来干什么!”r
可这一切已与我无关了。r
这些声音渐渐地在耳边消散,好像是在很远处的涟漪,荡着荡着便悄无声息,只剩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藏起了多少往事和回忆。r
我以为我即要葬身于这片深蓝湖底。r
却忽然有一个声音破水而入,溅起无数朵浪花,执意要让我从湖底醒来：“小茴,醒来!”r
那个声音……魂牵梦萦。r
我猛然睁开眼睛,像是窒息已久的人突然破水而出,剧烈咳嗽起来,我吸一口气,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试图找出刚才那个人来：“商……陆？”r
“是我。”r
我颤抖着伸出手去,在虚空中想抓住他：“商陆……”我甚至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我害怕一叫,他便会像一个美丽又脆弱的希冀一般,轻轻一碰就破灭。r
“我在这里。”他握紧我茫然的手,反复向我保证。r
我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双眼里居然可以积蓄这么多的泪水。我抓住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着朝他诉说我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r
“小茴,等你生下孩子,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说话,现在先用力,听话!”他哄着我,在我耳边不停地鼓励我,“快了,孩子的头都出来了,再努力一把,我在这里守着你。”r
他温柔地用手拨开我浸湿贴在脸上的发丝,用指腹轻轻抚摩我的脸颊,我一侧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掌,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下腹中,喉咙中迸发出的那种求生的渴望的喊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r
口中尝到血腥味,商陆手掌的皮肉被我尖利的牙扎破,汩汩地流出血来,我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吸食着他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只想将他吞吃进腹,他的骨和我的骨交缠,他的血和我的血相溶,我们是合二为一的一个整体,天与地都无法分开我们。r
“哇!”十分清脆的一声啼哭,稳婆兴奋地叫道：“陛下,孩子出来了,是个小公主!”r
我松开商陆的手,累得睁不开眼睛,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余力,告诉商陆：“商陆,保护好孩子……别让她落到除你以外的人手中……顺遂都不能……”r
筋疲力尽,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