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已初具规模,若是趁商敬之那老贼刚登上龙椅时局未稳时与之对抗,也未尝不可。所以有些事情,公主想必是该知道的了。”r
他说的话像一根针,戳到血肉里,还要搅一搅,一针下去,倒是要沁出三滴血来。r
“殿下与陛下遭难的那日,臣正在殿外,因臣的身份一直保密,商敬之他们只当我是个普通太监,也没有提防。公主,臣接下去要说的话,希望您一个字一个字听清了,记牢了,不要忘,也不能忘。”r
“外面总以为陛下与殿下是被囚冷宫中,因宫殿失火而亡。其实不然,殿下当时正年幼,长得亦清秀,商敬之遣了数名昆仑奴,当着陛下的面糟蹋了殿下,臣于宫外,听得殿下惨呼连连,而后,竟连声音亦嘶哑。陛下亲眼见殿下受辱,气血攻心,暴毙而亡。殿下则不堪受辱,撞柱自尽。”r
“商敬之待两人死后,方制造了火灾,将两人尸骨焚于其内,而后陛下与殿下的尸骨,连带着整座冷宫的残垣废墟,一同被埋入地下,连一个像样的棺椁都无。”r
“云氏众人,男则被贬为奴,或于矿下被埋,或于山中遭滚石压死；女则充为军妓,红帐内每日便要拖出一具尸体,下身流血不止,死相狰狞。”r
“公主,这便是陛下与殿下真正的死因,这便是云氏众人的下场,你可听清楚了？”r
金需胜说得这么平淡,好像是讨论家长里短,我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气力才能将这番话说得这么宁静无波,可我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r
我胃中翻腾,益发想吐,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只觉得屋外那些赌徒的叫喊声时远时近,一时喧闹一时宁静。又不知道哪里刮来的风,一阵冷一阵热。r
商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又叫我如何同你在一起？r
包金刚替我倒了一杯茶,神色间颇有不赞同,对金需胜摇头：“何必说得如此详细,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听过这等龌龊肮脏之事。”r
金需胜仍然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臣有罪。臣亦不想这些事污了公主耳朵,只是臣想提醒公主,国仇不可放,家恨不可忘。”r
商陆啊,你听到了么？如今我要为着我云氏上上下下流成河的血,我要为着我父皇和云二不得安宁的尸骨,放弃你,也放弃我自己了。r
我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慢慢啜完一杯茶,告辞的时候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肌肉僵硬,接着发现四肢身体皆麻,想是血流不畅。r
出去的时候那几个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走。r
整条街上都是人,我却仿佛置身空城,行尸走肉一般走到王府前,只听得身后有个护卫说了一句：“到了。”,这才缓过神来。r
我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便看到商陆大踏步朝我走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已勒住我的手腕。r
“去哪了？!这半天你去哪了!”他朝我吼。r
我愣住了,我从前和商陆在一处,无论怎么闹,怎么荒唐,顶多惹来他板着脸的一句“胡闹”,这样滔天的怒火,我却还是头一次见。r
“我……我去买包子。”情急之下我想了这样一个极其敷衍极其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r
“府里没有吗？!”他还在发火,像一只四处喷火的龙,有些歇斯底里。r
下人纷纷奔走,生怕无辜遭到商陆的迁怒。r
我却忽然颓然：“商陆,何必呢。”r
他看着我的眼神,既惊怒又后怕。r
“你这样关着我一辈子？像鸟,像猫,像狗？”r
“我……我不知道。”商陆往后退了几步。r
“我只是想你留下来……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你在就好了……”r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不是嫌我冷,嫌我不会说笑话吗？我这就逗你笑。”r
他把手放到左胸口,努力勾起唇角：“小茴,你剖开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看一看,拿到秤上去称一称,不像白菜萝卜,沾点水带点泥,我这颗心实打实的,绝对不缺斤短两。”r
这个笑话很失败,我不仅没有笑,反而被他逗得流出了眼泪。r
他看到我的眼泪,怔了一怔,低低地道：“在你心里,我排不到第一位,国仇家恨,样样都在我前。”r
“你呢？你难道就把我排在第一位？你的东川王呢,你不做了？”我的眼泪刚刚流干,听了这话,又汹涌而下。r
我不曾想到,商陆疯魔了。r
我话音刚落,他便从马厩牵来一匹马,抱着我一同跃上马去,马鞭落下之时,那马嘶鸣一声,直冲门外朱雀街而去。r
我慌了：“商陆你疯了!”r
“我不做东川王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做云小茴？”他却显得很冷静,一路疾驰,一路盘算。r
“我们先去白玉京城郊躲两日,等到搜捕一过,北下往东川,我的旧部与兵力皆在那里。到那个时候,你我隐姓埋名,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你别担心,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是,也养得起自己,如今我就算不是东川王了,也养得活你。”r
他低头看我：“我是认真的。”r
我们走了一上午,最后在白玉京附近的那座小镇停下,依旧是三年前的风貌,那时的云小茴是个乞丐,那时的商陆是骠骑大将军,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忆,一旦回忆起来,伤神伤心,没完没了。r
商陆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都有些痛。我看着他另一手牵的那只马如此闲庭信步悠然自得,莫名地产生了羡慕嫉妒恨。r
我对商陆说：“我饿了。我要吃包子,肉包子。”r
他应允,把马拴好,牵着我的手去包子摊买包子,依然是紧紧的。r
这包子摊生意似是十分兴隆,周围围了许多妇人,我与商陆在人堆里一站,立刻就显得扎眼了。r
好吧,虽然我与商陆现在的阶级立场是敌对的,但是遭到外敌,还是要一致对外,我打掉了无数只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商陆腰上臀上的肥手,恨不得把商陆整个人圈起来。r
包子摊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不少人提了包子,还回头看着商陆指指点点,口中啧啧赞叹。r
我心里愤怒,我的念头里商陆只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想到我们如今的情形,又觉得伤心难受。r
终于轮到商陆买了,这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个年轻妇人,看到商陆,两个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绿光来,热情地给商陆介绍特色：“这是咱地方上的特色,笋干包子……什么？要肉的？”r
我趁着他们俩在交谈,飞快地弯腰,附在包子摊旁一个乞丐旁边说了一句：“去白玉京富贵赌坊,找一个叫包金刚的人,告诉他云小茴在这。”r
“肉包子啊……牛肉包子如何？猪肉的太腻,咱这包子……”r
我直起身来,这边妇人还没有介绍完。不知这妇人是有多喜欢商陆那张脸,一个包子愣是被她介绍出了满汉全席的气势,我眼见着商陆那眉毛快要皱成包子褶了,连忙出声救他：“猪肉,就是猪肉包子,五个大的五个小的,用荷叶包。”r
那妇人被我打断向商陆搭讪的机会,不乐意地低头去拿包子,商陆这才淡淡看过来：“刚才和那乞丐说什么？”r
我心里一惊,被商陆那双眼睛一瞧,差点儿心虚得全盘托出,幸而关键时刻扛住了,我坦然地说：“给了那乞丐几文钱,告诉他他还这么年轻,有手有脚干什么都行,做个讨饭的,真让人看不起。”r
商陆闻言,特意仔细看了看那乞丐,最后似乎是信了,没说什么,拿着包子带着我走了。r
我心里忐忑。方才那乞丐,是赵十六一个小兄弟。我从前和赵十六在这一带乞讨,有时也会分些钱给他,他便哥哥姐姐叫的欢。r
只是三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亦不知道我方才那番话他听清楚了没,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去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能让商陆这么带着我走。r
商敬之不会放过他。r
这是一场恶战,需得填饱肚子打起精神应付。r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恶狠狠地吃掉了三个小包子两个大包子,吃得直打嗝,不断冒出成分复杂的一团团热气。r
商陆不说话,看着我,半晌递给我水囊：“你是不是把包子当成我来吃了？”r
“没有,包子哪有你英俊非凡。”我朝他笑,“放心吧,我不恨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r
商陆没有理我,但凡我说类似这种意思的话,他都用一张寡淡的脸来面对我,很严重地打击了我的积极性。r
我们吃完包子,喂完马,继续上路。r
像暗夜行舟,茫茫然不知身往何处,前路未卜,人心难安,也许我与商陆对彼此的真心实意,最后也不过消磨在以后的岁月中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