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清珏和管家出去找商陆了。王府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r
我就纳闷了,离家出走这种事,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屑于做了,商陆他怎么会来这么一出。难道是他那漫长而冲动的青春期还没有过么？r
我连喝了好几杯茶。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才平静地接受了商清珏说的那段苦痛往事和当下商陆不见的事实。r
比起我来,商陆又何曾过过好日子。正是因为我了解他的性子,所以我才更知道他当时的反抗和绝望,有时候,太过坚毅的人反而更易入魔障。r
唉,这没爹没娘的熊孩子——r
等等!没娘？我忽然福至心灵,我嫁给商陆的头一天,他带我去看的那个妇人……r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出去叫车。r
商陆娘亲住的地方,离东川城郭很远,荒凉偏僻,她一个妇人独自住在那里,生活想来也十分艰难。r
我在村口跳下车,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摸索过去,这村子极小,寥寥几户人家,我正打算一户一户找过去,却远远听见唢呐声。r
我循声望去,顿时心里暗叫晦气。r
远远走过来的,是一支出殡的队伍,白幡冥纸撒的遍地都是,再加上那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很是让人不舒服。r
旁边站了两个妇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扯,一个说：“这寡妇的命,你说是好还是不好？要说好吧,她家里也没个男人,也没见儿女,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不容易；要说不好吧,她不声不响咽了气,居然有人给她送葬出殡,你瞧瞧那棺材,楠木的,好着呢!”r
语气里既有不屑又有羡慕。r
我呆若木鸡。r
半晌才抓着那妇人：“婶子,你说的那寡妇,可是姓江,鹅蛋脸盘,面皮白净,瘦瘦小小的一个？”r
“怎么？你认识她？”r
晴天霹雳啊!我简直欲哭无泪,商陆本来就在我这儿受了气,偏生娘又去世了,什么叫时运不济,什么叫命途多舛,什么叫天煞孤星……啊呸!我甩掉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四下寻找商陆。r
这村子虽小,可因一年到头也没几回热闹的事儿,今日碰上红白喜事,邻里几个村都来瞧热闹了,所以居然有乌压压的一片人。r
我心里焦急,踮着脚看来看去,一眼扫去,终于在一堆衣着朴实相貌憨厚的村民当中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商陆。r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很有些瘆人。r
我从一堆婆娘们的肥肉中杀出一条血路,朝他艰难地挤过去,终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商陆!”r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缓转过来看了我一眼。r
我心下一惊,怕他甩开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他,想找一些贴心的话来安慰他,却想不出来。r
我们俩在人群中默立良久,看着那支送葬的队伍慢慢走远,人群慢慢散开,然后我说：“商陆,逝者已逝。她纵千般错,毕竟是你娘。你送她一程,也不枉为人子。不像我……我爹和弟弟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他们是被烧死的吧,死后尸身也不知道有没有入土为安。”r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说,找不到机会也没有机会说。我害怕想起这些事情,更遑论宣之于口,我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r
也许在我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后,或是已手刃仇人报仇雪恨,或是在古刹名寺里为他们立起长生牌,才有资格燃起三炷香,跪在灵前剖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痛哭流涕,字字血泪。r
然而我居然在此刻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了,像是在直面自己的内心。r
“我从那时起一直到昨天,我都在恨你们商家、恨你,尤其是你。”r
我感觉到我握着的那只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r
然后我感觉到商陆轻轻摆脱我的手,虽然轻,但坚定。我的心凉下来,看着他辩解：“不是,商陆我不是那意思……我都知道那些事情了,商清珏都和我说了,我不怪你啊!”r
商陆看着我笑了笑：“如果他不和你说呢？”r
我傻眼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但我敏锐地察觉到,要是回答错一个字,就是万丈深渊。r
简直是如履薄冰。r
我脑子飞速运转,决定说一个最有备无患的回答：“这世上没有如果的,商陆,都过去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r
人这一辈子,总要说出一些矫情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来,我认了。r
我还预备了一些存粮,预备如果不行就使出必杀技来——商陆,我爱你就像藤缠树,树缠藤,你是萝卜我是坑,一个萝卜一个坑!r
上面那段话我觉得很好地隐喻了我和商陆之间的关系,既生动又形象,既邪恶又孟浪。r
可是没等我施展手脚,商陆一句话就把我斩杀了：“小茴,我从前以为只要我人力所及,你总会交心于我。我希望等到你全然信任我的那一天,那些话我能亲口告诉你而不是通过别人,可是现在看来不行。小茴,我累了。”r
我累了真是这世界上最不负责任最敷衍也最堵人的一句话。r
我不知道是我无休无止的矛盾和反复让他累,还是这陷入往事理不清剪还断的纠葛让他累,我宁可他指的是他床上太累了……r
我又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猥琐的自己感到绝望。r
绝望之下,我愤怒地推了商陆一把：“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r
然后自己跑掉了,我回王府喝了一碗鸡汤,把鸡腿捞上来泄愤地啃,直到我吃掉一整只鸡,商陆都没有回来。r
于是我和商陆自成亲以来的第一次冷战,就此拉开序幕。r
商清珏这几日总是满脸愧疚地在我眼前晃,像是背后背了无形的一束荆棘,致力于挽回我和商陆的艰巨事业。r
我近来有关商陆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r
比如商陆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近几日愈发沉默寡言；比如商陆书房里那张紫檀木床,硬邦邦的可一点儿都不舒服,硌着人骨头疼；比如这几日天气阴冷潮湿,商陆的腿疾又复发了等等……r
我心疼,可又不知该如何拉近距离,于是每每听得很窝火。r
商清珏下结论：“你和大哥之间的那些事情,虽然我解释清楚了,可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事,还得你俩敞开了说。何况大哥心里一直有个心结,觉得你和白蔹……”r
我打断他：“我和白蔹真是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r
商清珏看着我笑了笑：“大哥要是也这样认为就好了。”r
我郁闷啊,又听商清珏说：“你看,你一有什么事情,第一个举动就是去霸气寨找白蔹,换谁谁都得误会啊。”r
我不说话了,看着他问：“那怎么办？”r
他很诚实地说：“不知道。”r
我从来不知道依恋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程度。没了商陆,鸡腿不香了,牛肉没味了,红烧狮子头味同嚼蜡,我小肚子上的肥肉迅速消退下去。r
我有时候躲在暗处看商陆,看到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实在熬不住痛,在路旁坐下揉腿,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疼。r
商清珏还是尽责地每天来和我报告商陆的起居饮食,事无巨细,连商陆上一趟茅房用时多少都说,并且告诉我,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商陆还没出来,就得冲进去看看他是不是摔到茅坑里去了。r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总觉得如果商陆知道商清珏把他说得这么不堪,商清珏的命运绝对堪忧。r
这一日我没见到商清珏,倒是门外的丫鬟们窃窃私语,见到我就一哄而散,可看着我的眼神又很怜悯。r
我叫住门外看到我就想逃的商清珏,盯着他：“商陆在哪？”r
“啊……”商清珏语气真挚,“你知道,男人嘛,总有些应酬。”r
我冲他和煦地笑。r
商清珏一闭眼,就义一般慷慨：“大哥去妲娥楼了。但他真的是去应酬的你要相信他!”r
我一口气出不来,缓了好一会儿,问他：“你信狼进羊群只是为了应酬么？你信老鼠进米堆只是为了应酬么？”r
他愣了一下：“不是,这比喻不恰当……大哥他怎么是老鼠呢……”r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我关在了门外,我狠狠甩上门,厉声告诉他：“告诉商陆,我和他玩完儿了!”r
那扇门被我甩得哐当直响,霸气直漏。r
我不知道那种愤慨和伤心如何言说,大概就像白蔹亲眼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般吧。我躲在房里,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我的可悲,想笑我的可怜,最后我抖抖索索着摸出白蔹给我的三片莎绥草,救命一般地往嘴里塞。r
我当时想就让我死在这令人成瘾的毒里算了。r
可没等我把一片莎绥草嚼完,门又一次霸气侧漏地被人推开了,我愤怒地回头看向来人,背光中商陆站在门口,他的眼睛从我的脸转到我手里的莎绥草,脸色巨变。r
我冷冷地看他：“你回来干什么？”r
他不语,朝我走过来。我迅速跳到桌子上躲开他：“滚开!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恶心!”r
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看着我,手里拿出一包点心：“我去妲娥楼给你买金稣糕。”r
血溅三尺!r
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爱吃金稣糕,但是整个东川,只有妲娥楼里的大师傅做得最地道,大师傅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做这糕点,我从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没少扮成男人去妲娥楼里吃,今日正是十五。r
我尴尬地从桌子上慢腾腾爬下去,下意识地嚼莎绥草以缓解压力。r
主权顿时沦丧,商陆顿时有理有据。r
他看着我：“云小茴,把莎绥草给我。”r
我嚼了几口,把嘴巴里的吞下去：“你管得着吗？”r
别忘了我们还在冷战。r
“给我。”声音越平静,代表他越危险。r
呦。r
我斜眼看他,有滋有味地嚼我的叶子。r
“云小茴,你不给我,我就打断自己的腿。”r
这是我听过最滑稽的威胁了,你见过拿自己来威胁别人的蠢货么？r
我笑了：“你打啊,反正早就断了不是么。”r
“噼啪——”很清脆的断裂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商陆眼也不眨地拿起墙角的木棍往自己右腿上砸,用力之大,木棍断成两截,他的膝盖弯了弯,站住了。r
我觉得我的心跳有一刹那停住了。r
接着血开始疯狂地上涌,我差点儿哭出来：“商陆你——”r
他面无表情地朝我摊手：“莎绥草给我。”r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两片叶子塞到他手里：“给你!”r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还有呢？”r
“没了!我发誓!真没了!”我竖起三指,指天对地。r
他点了点头,身形一动,忽然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