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和商陆都是从小就没有娘的缘故——我娘在我满月时就过世了；商陆他娘虽然活着,我个人觉得也和死了没两样——所以我发现,我和他的关系自那次去偷窥他娘以后,居然有了一些缓和。r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听到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干嚎：“危险!危险!珍爱生命远离商陆!”r
这个声音在吼了一刻钟后,被我一脚踢出脑子。我得承认,我开始放纵自己并且堕落了。危险不危险的,谁知道呢,也许整个东川王府的命运都牵制于商陆那种危险的美感里……包括我。r
商陆这几日忙于处理东川政务,我不大见得到他。他给我派了许多个丫鬟服侍我,但都被我拒绝了。我自己花了三天时间把东川王府逛了个遍,商陆似乎很信任我,连书房都不曾上锁。r
他的书房很干净,四面粉墙,上头挂着各色名家字帖,行书草书隶书和篆书。我无聊地一眼扫过去,被书房正中一幅装裱精致的字帖吸引住了。r
那幅字被挂在书桌抬头就能见到的粉墙上,窗外一枝海棠刚好斜斜探进来,如果那上面写的是“春阴初过海棠时”这一类的名家绝句,那必定是极有意境。r
可神啊,我看到了什么!r
白纸黑字,五个大字大刺刺地戳着我眼睛：商、陆、爱、小、茴!r
我震惊,我恼怒,我惶恐,我羞惭。那五个字,正是三年前我尚还幼稚的手笔。r
三年前那段在学堂念书的日子里,我狂热地沉迷于对商陆的教育事业,教的最多的就是这五个字,并且厚颜无耻地对他说这五个字是商陆大好人,来,和我念,商陆大好人!r
此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血涌上头顶,迅速四下张望后,一把揭下那卷字,藏在怀里偷溜出去。r
我怀里的这卷字代表了我过去那段黑历史,我把它放在池子里浸湿揉成一团,掰开撕碎,再挤成一团,最后刨了个坑埋在竹子底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r
我做完这一切,回屋子里等吃晚饭,厨娘说今晚有红烧蟹粉狮子头,真让人有无穷的盼头。r
可是我没等到丫头来唤我吃饭,倒是等到了办公回来的商陆。r
他头发有些乱,衣襟有些松开,袍角被他撩起别到腰带里去,好像翻箱倒柜找过什么东西似的,比起以往的贵公子样子来说,又另有一种糙爷们的风味。r
这一想我的眼光就变了味,幸好我及时反应过来,调整我的情绪：“你要吃狮子头吗？”r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那幅字呢？”r
“什么字？”r
“别装傻,你知道的!”他的口气不悦且蛮横。r
目光很有杀伤力嘛。r
我朝他无赖地笑：“那是我写的字,干你何事？”r
他眼神幽深,我面无表情。r
他深吸了口气：“还给我。”r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无奈地看着他。r
“那你再写一幅。”r
这句话恶狠狠的。r
“好吧。”我起身,研墨铺纸,专注地写了五个字：商陆大好人。r
“喏,给你。”我吹干墨汁递给他——叫你和我抬杠!r
商陆接过去看,气结了半晌。然后抬头：“你以为我不识字吗!”r
我为自己辩解：“我当初就是这么教你的,商陆大好人。”r
“不,不是这样。”他捉住我的手腕,强行把我带到书桌前,我想后退,可背后就是他坚实的胸膛。r
他用手臂圈住我,抓着我的手在纸上描：商、陆、爱……r
我忽然怒火中烧,挣脱开他的手,把毛笔往纸上一摔：“你爱我？!你爱个屁!你要是爱我,那天为什么失约!你要是爱我,为什么和那个公主一起来欺负我!”r
我在脑中拼命回想他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可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件,倒是他从前一些不经意的体贴、强势中的温柔统统被我回想起来,于是我心里更看不起自己了。r
商陆显然因为我忽然激情澎湃的一连串质问震惊了,他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儿,眉头皱起来,然后忽然把我抱住,刚才周身的强硬的气势也收敛了,他用下巴摩擦我的头顶：“小茴,对不起。”r
我在他怀里奋力动弹,他低下头来,用脸颊摩擦我的脸颊,一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小茴,小茴,对不起。”r
他这个类似抚摸躁狂猫狗之类的动作很有效果,我平静下来,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r
他轻拍我的背：“还气不气？”r
不理。r
“小茴,小丢,小出云……媳妇儿？”r
不理。r
“嗯……红烧狮子头要冷掉了啊。”r
我抬起头,恶狠狠的：“重新做!红烧蟹粉狮子头!”r
“好嘞。”他眉开眼笑,“遵命。”r
你看,其实女人的心很简单,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容易软化。r
晚饭的时候我特意指使商陆给我夹这夹那,我说：“我要吃虾。”r
他好脾气地放下手中筷子,认真专注地给我剥虾。r
我说：“我要吃螃蟹。”r
他又擦了手,给我剥蟹脚。r
我指着那盘蛋羹：“我不要葱花。”r
他耐心地替我挑出细小的葱花,然后放到我面前来。r
我说：“冷了,腥了,不吃。”r
他吩咐厨子重做一盘,别放葱花。r
最后我自己都忍不住嫌弃起自己的作,商陆却还一丝不耐的表现都没有。r
晚饭过后我好奇地问商陆：“你不讨厌我吗？”r
“讨厌？为什么？”r
“我这么挑剔,这么难伺候。”r
“我一直担心你不给我疼你的机会。你能这样我很高兴。”r
我顿时无言,不知该说是商陆犯贱还是我自己犯贱。我想了想：“把今天服侍我们吃饭的那个丫鬟辞了吧。”r
商陆一脸茫然,反问：“哪个？”然后又很快释然,说：“都听你的。你是东川王妃,我媳妇儿。”r
他似乎特别喜欢媳妇儿这个称呼,每次说起时都带了一种傻乎乎的笑,我在心里鄙视他,一副蠢样。r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要辞了那个丫头,是因为商陆吃饭时,她一直在盯着他看,色迷迷的,肆无忌惮的——真讨厌。r
晚饭吃好后,商陆去书房批公文。r
我趁他忙的时候跑到王府后花园,那里有一处天然温泉,我觊觎很久了。r
我舒坦地泡进水里,让水拂过我这三年粗糙了不少的皮肤。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王府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在夜色中很迷离。我随着水波荡漾,恍恍惚惚地想,如果这就是一辈子,就好了。r
岸边有脚步声响起,我看到商陆那一方黑色衣摆,他在岸上笑：“小茴？”r
我深吸一口气,偷偷地潜下水。r
我在水里睁开眼睛,商陆在岸上的影子被水纹晃得很扭曲,我听到他的声音隔着水和气模糊传来：“小茴……小茴？”r
然后水波一阵剧烈的晃动,我在水底下看到他的黑衣在水里飘来荡去。我计算好时间,等他近在咫尺时,忽然猛地蹿出水面,朝他大笑：“哇哈哈!”r
我本来以为他也会笑,可他死死瞪着我,眉毛拧成一团,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铅。r
……我渐渐地笑不出来了。r
“云、小、茴!”我听到他磨牙的声音,咯噔咯噔的,瘆人得很。r
他在水中奋力朝我走来,激起很大的浪花,然后一把抱住我,“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r
……r
我懵了。r
我茫然环视四周,然后开始大呼小叫：“你打我!”r
我一边哭喊一边扑腾,拖着哭腔指责他：“商陆你打我!”r
其实他下手很轻,分明是不忍弄疼我,可我这样半真半假的几声嚎,他竟真的慌乱地低下头来检查：“弄疼了？我看看。”r
这回轮到我疯癫了,我双手捂住屁股,觉得一股热气扑上面颊：“看屁啊!你自己没屁股吗!”r
而且你的屁股比我的翘!r
“你不是疼么？我下手很轻的啊……”r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试图继续观察我的屁股,我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他,又是一阵浪花。r
然后我俩沉默地互瞪良久,我忽然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然后我看到商陆叹了口气,认命地抱着我慢吞吞地朝岸上走去。r
不知怎的,他在水里的动作比起岸上,迟钝笨拙了很多。好几次差点儿摔倒,我试图爬下来：“我自己走吧。”r
他充耳不闻。r
把我抱上岸的时候,他松了很大一口气,我转头等他也爬上来,他却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入了水里。r
“啊!”我尖叫出声,伸手去撩他的胳膊：“商陆!商陆!”r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岸上拖。他在我的帮助下终于爬上了岸,气喘吁吁,脱下湿漉漉的外衫裹在我身上：“没事,回去吧,等会儿着凉。”r
我存疑,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r
我仔细地观察他全身,从脑袋到足尖,一寸也不放过。尤其是腿部,可并没有看见什么明显的伤痕。r
“真的没事。”他微笑看我,很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看,好好的。”r
我虽然还是怀疑,可他却兀自往前头走去,湿漉漉的亵衣贴在他的身体上,勾勒出他优美结实的肌肉线。我仔细观察他的走路姿态,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有点怪异。r
我在心里挣扎要不要去扶他。r
可一想到他刚才跌入水池的样子,还有背着我在水中走的样子,我心软了。r
我几步走过去搀扶住他,他身体一抖,不为所动地推开我的手。r
我在心里骂娘。我这个人有个劣根性,越是不让我干的事,我越要干。r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他的腰,异常恳切地关心他：“这样有没有轻松点？”r
商陆瞪我：“云小茴,松开你的手。”r
“我冷。”我笑嘻嘻地看他,把身体朝他贴过去。r
他呻吟了一声：“放手。”r
沿路的丫鬟们大概在方才已经得了指令回避,所以我愈发不要脸地调戏商陆。r
我早说过了,我很恶毒,所以我故意煽动商陆,看着他隐忍而又被情欲折磨的脸,心底很畅快。r
他伸手要来捉我,我敏捷地跳开,跑得很远,冲他挤眉弄眼。r
商陆没有追上来。他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我苦笑：“小茴,你别走这么快。你如果再逃开,我就追不上了。”r
在这样影影绰绰的夜色里,他一身白衣萧瑟地立在夜风中,说出那样一番话来。r
我心里猛地一颤,不知怎的,总觉得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