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和民不到二十分钟便坐了一辆面包车赶到了长山村。寒暄之后,转入正题。
这一家的确很特殊,你看有什么办法?再不及时解决,将会给社会带来沉重的负担。华雪君微笑着对田和民说。
我是没有了办法。这一家是个无底洞,民政上常年救济的钱一分不少,年终走访,春荒救助,每次我还要暗中多给些。不要看冯得禄老实,其实他精得很,有田不愿种,镇里讨了钱,又往市里跑,政府成了他家的菜园子。他原来还种几亩水稻,现在田也不种了,上访比种田来得更快。我建议市里领导不要再给钱,断了他的财路,看他往哪里跑!田和民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几乎不让华雪君插话。
田镇长咋这样说我!这几年我身体差,家里孩子多了,我又当爹又当娘,难照顾过来。冯得禄先是埋头咕噜咕噜喝稀粥,听到田和民说到他,抬起头笑嘿嘿地说。
你看看,这一家六口都能吃,最小的家伙也能吃一大碗粥。
华雪君微笑着耐心听完田和民的牢骚,故意转换一个话题,这一天得吃多少?田胖子,你坐着不知跪着的苦,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硬?亏你还是一镇之长!大姐把你今天的话如实向市委领导汇报,看你还有没有办法!江梅红几句话就把田和民唬住了。
大姐有办法教教我。田和民笑道。
华雪君说,冯得禄找政府讨钱不就是为了他一家人的温饱?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又愿不顾脸面去讨钱?今天我们有能力帮助别人是我们的福缘,明天我们没有能力,说明我们的福缘到了头!我看这样,田镇长负责落实冯得禄一家人的最低生活保障,确保这一家人不饿死不冻死,这是你镇长的职责所在。结扎的问题必须要尽快解决,江梅红在北港联系一家条件好的医院,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实施人流和结扎手术,田镇长负责与市计生委沟通,落实好手术费用。江梅红回去后到市残联协调,尽快落实老三的嘴唇修补手术,残联有这方便的免费修复政策。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落实冯得禄的危房改造指标,这件事由镇村上报给市建设局,我亲自协调,力争在寒冬来临之前把新房盖起来。
江梅红情不自禁鼓起她的小手掌,田和民也表示一定照办。
还有我的衣服,死胖子你赔!江梅红把弄脏了的粉红色外套脱了下来,塞到田和民的手中,笑嘻嘻地说。
我很想赔,又怕你那位误会,他我可惹不起!田和民把江梅红的外套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哈哈大笑起来。
叫你没大没小,敢笑姐姐!江梅红抡起拳头追着田和民打,紧身内衣内两只丰满的乳房像兔子一样上窜下跳……
大泽乡信访员陈民生的最后一滴眼泪是在他咽气的瞬间流出来的。
活着的人,谁都没有断气的体验。有人说断气瞬间最痛苦,那都是扯淡,你没有死过,怎么晓得。浪里新村刘长生搬进新家,陈民生去放爆竹,刘长生硬拉着陈民生喝一杯水酒。陈民生推不掉,就喝了一小酒盅,喝下去就溜下了桌底。刘长生憨笑,陈信访真没酒量。陈民生睡到晚上仍不见醒,把刘长生吓慌了手脚,送到乡卫生院,是重度肝昏迷,立即转到北港市人民医院,五天之后又转回到他出生的南海里,三天后悄悄走了。陈民生走时脸上很安详,照说没有什么痛苦。孤儿寡母守了三天三夜,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没有送到终。生者悲伤痛苦是毫无疑问,老婆年纪轻轻要守寡,儿子年幼丧父,是漏屋便遭连夜雨的悲惨感觉。
信访员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在公务员的词典里找不到这样的职务。华雪君第一次见陈民生,是陈民生找她“上访”。
他问华雪君信访员算不算公务员,是班子成员还是列席班子会。
为此华雪君专门找到组织部长,组织部长明确地说,信访员首先要是公务员,是市委研究的干部,当然的班子成员。陈民生嘿嘿笑道,我不是要官,是为了能理直气壮参加班子会。
华雪君觉得该去看看病危中的陈民生,陈民生是乡里的信访员,是信访局长的脚。华雪君忙完手头工作,夕阳已经西下。她带着赵小山,钻进陈民生山窝窝里的南海村,已经断暗。华雪君进门正赶上陈民生断气,陈民生眼角藏着的那滴泪是华雪君最先发现,她跟着流出了一串泪。
陈民生有一身的缺点,脾气暴躁,看到不顺眼的事就发火,管你是天王老子,他一生的气在四十年里便发完了,以至于辞世时一点气都没有,话也懒得说。他还是个吝啬鬼,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前些年得了乙肝,基本上治好了,但医生说这病要注意疗养,要多补些营养,不能劳累,他便不听,整天骑着个摩托车东村窜到西村,好像只有他才是救世主。特别是朝阳岛浪里村搬迁,他是求爹爹拜奶奶,先是一户一户地劝他们搬,答应搬的,他便翘起屁股帮他们请石木匠,下灰线,生怕他们反悔。
房子做好了,搬家时他都要买挂爆竹去放,说添些喜气,其实心里再不舒服,谁还会在搬新房时愁眉苦脸。浪里村人一开始是嫌他,怕他缠上就不放手,动摇了他们不搬的决心,慢慢想转了,便事事离不开他,屙屎不出来叫民生,屙尿不出来叫民生。如果要讲良心,浪里村搬迁没有民生,会闹出个什么结果还真难说。说他吝啬,他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同事家婚丧喜庆也不送礼,一句话,你看不到他用钱。他把老婆给他的买药的钱、伙食钱都在摩托车里烧掉了,下乡就啃馒头饼干,人瘦得像猴子。当干部嘛,口大吃四方,就是口袋不带钱,同样不用吃干粮,但他吝啬出了名,脾气又坏,经常为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得罪村干部,村干部见他就躲,萝卜田里赶猪也不给他吃,更不要想炒盘子。
说他不负责任,家里啥事不管,和尚出家不认家,自己的身体也不管。这回病倒,阎王都没有给他一点后悔的机会。
陈民生的老婆是百分之百的农村妇女,她家族所有的血统里没有一个是吃商品粮的,嫁给民生,那是百分之百的感恩,感恩民生能看上她,感恩民生能娶她,所以她只有迁就民生的份,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违逆民生,也能说不。其实她为这个家作出的贡献不比民生少,头一件,她进得门来就为陈民生生了一个儿子,这在只能生一胎的乡下干部家庭是特大贡献,但她没有像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叫个不停,女人生崽是份内的事,不生崽倒是女人一辈子的愧疚。第二件,她一个人在家里种了四五亩水田,一二亩旱地,犁耙水车,样样是靠她一双瘦弱的肩膀,民生放假回家,顶多送送茶水。田里收的稻谷除了保吃饭还要卖不少余粮,地里种的芝麻黄豆可以卖钱,红薯可以养猪,一年下来的收入,远比民生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要高。如果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应该是他老婆说了算,但她就是甘愿让民生在家里说一不二,吹胡子瞪眼,就是睡觉她也不愿爬到民生上面。只有男人有尊严,她才觉得踏实,才觉得自己也光彩。
民生老婆的迁就是悲剧的根源,说这话也许对他老婆不公平。
民生把工资存折交给老婆就万事大吉,他老婆把他每月非花不可的钱又给民生,这一来二去,收支两条线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民生支出失去监督或者说监督不力,他老婆发现民生没买药吃,停了营养,也只是温柔地埋怨,温柔和埋怨是不能尿到一个壶里,所以她的埋怨就不成为埋怨。陈民生抱紧女人结实的身子,在她耳边不耐烦地说,晓得,晓得,便一切任凭陈民生摆布。他来一回,老婆给他补一回,但他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又如何能补足?如果他老婆很泼辣,如果民生怕老婆,也许是另外的结果。
在昏暗的灯光下,蜡黄干涸的陈民生眼角那一朵泪花,在场的人见者落泪。民生老婆见华雪君也在哭,赶紧收起哭声,强装笑脸,劝慰华雪君。民生老婆在痛苦里浸泡的笑脸让华雪君心如刀绞。
民生老婆一边安排村里的叔伯下门板,点香烧纸放爆竹,一边指挥村里的后生抬民生下床,一切停当之后,她又请人拿着民生的生辰八字去找光子先生打破水。民生老婆临危不乱,让华雪君暗暗称奇。
华雪君从南海里回到北港市,东方已经放亮。华雪君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陈民生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断气为什么会流泪,是死时很痛苦?是留恋尘世?还是心里装着遗恨?她猜不透。她给赵小山出了一个题目,写一篇报道,让赵小山去猜。
赵小山第二天又踏进了南海里,直到把陈民生送上山才回来。
赵小山回来抱着陈民生十多本民情日记,对华雪君感叹嘘唏,这就是大泽乡老百姓家庭档案大全,这就是陈民生八年信访员的足迹,怪不得四里八乡的老百姓都赶来送葬,我仿佛当了一回群众演员。华雪君笑道,看你的文笔了。
陈民生在生没人看好他,有事叫民生,有好处想三天三夜也想不起民生,民生走的都是背运。
民生从断气的那一刻起,好运接踵而至。先是眼角流出来的最后一滴泪被心细如发的华雪君发现,接着又遇到赵小山这位北港一支笔。赵小山的报道《站起来当伞,俯下身做牛》才脱稿,长江市信访局长陈静就到北港检查工作。陈静看到报道,月芽眉下的秀目里噙满泪水,哽咽说出一句带血的话,信访干部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
她是冥冥安排而来,竟然忘记了要检查的工作,风风火火赶到南海里。山村里的稀疏的灯火如鬼火一样闪动,如墨的远山肩扛一弯新月,默默无声地看着这位山里不常见的不速之客。陈静走进民生昏暗寒酸的家,与民生老婆相对嘘唏,临走时留给民生老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
陈静连夜赶回了长江市。接下来,长江市委书记陈树民作出批示,长江市信访局向全市信访系统发出通知,号召向陈民生学习。再接下来,省信访局长高源清闻风而来,省委书记李晨光作出批示,省市新闻媒体闻风而动,陈民生一个月里名满南江,全省信访系统学习陈民生如火如荼。
一个月后,陈静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如星火地给华雪君打来电话,大家抬轿子吹喇叭,忙活了半天,怎么就没听到北港发一句话?华雪君一头雾水,发什么话?北港市委、市政府难道就不该有个态度?陈静没好气地说。什么态度?华雪君依然是一头雾水。你们应该发一个表彰决定什么的,明确陈民生英模的身份。
陈静气得啪的一声把手机合上了。
华雪君急匆匆找吴小奇和刘梅汇报。刘梅说,应该,应该,你找吴书记汇报。华雪君又找吴小奇,吴小奇笑而不答。华雪君问,怎么向省市汇报?吴小奇讳莫如深,不用汇报。
华雪君失望地走出吴小奇的办公室,像被霜打过。在走廊里差一点钻到办公室主任成大业的怀里。
成大业诡谲一笑,傻妹妹没弄懂这里面的玄机吧?什么玄机?华雪君冷冷地问,不就剃头挑子一头热,让人寒心。
陈民生算最优秀的干部么?当然算!你能做到他那样?做不到。但很多人不喜欢陈民生。
很多人是谁?当然是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