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奇说,最近的北港很不正常。市委、市政府的大门三天两头堵,堵掉了党风,堵掉了威严,堵掉了士气,堵掉了人心,再说得难听些,堵掉了一个人的运头!一些刁民把市委、市政府当成了菜园子,想来就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今天西河工业园已经发展到砸车、打人、浇大粪和严重的暴力袭警事件,老百姓在市委公然砸接待他们的副市长的手机。我听说每一个事件的背后都有干部在背后怂恿,这就更可恨。今天的常委会就是专门研究如何处理这两起性质恶劣的事件。我的意见是,对带头闹事的人、堵门为首分子坚决给予打击,杀鸡给猴看,否则北港还怎么抓发展。
刘少卿气急败坏地说,不抓几个不足以平民愤。我支持书记的意见,对这些乱民要从重、从严、从快给予打击。
今天的事件要像对待****一样给予镇压!组织部长的话让在场的人心惊肉跳。
朝阳书记,公安局对违法行为不及时依法打击,也是行政不作为啊!纪委书记语气虽然平缓,却有威胁的味道。
朝阳书记,下步就看你的了。副书记姚晨慢腾腾地说。
王朝阳显得很平静。他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刘梅,刘梅脸上平静如水。他的这一细微的动作很快引起了姚晨等几位领导的注意,他们也一齐把目光投向刘梅。
刘梅叹了一口气,说,这些群众怎么就不理解?有意见也不能采取过激行为,我们可以随时随地接待他们。我同意对个别有违法行为的人作出依法处理。
一直保持沉默的郑万年接过话题,不要忘记我们的宗旨是为老百姓谋福祉,我不赞成把老百姓称为刁民、乱民。北港经济发展慢,老百姓还很苦,我们不要经常叫老百姓换位思考,我们也要经常换位思考。为什么就不能在发展要求与老百姓的要求之间寻找最佳结合点!我更不赞成把老百姓的行为与干部挂钩,如果干部都在反对我们,不值得我们深思么?吴小奇及时打断了郑万年的话,恰到好处地把握着民主集中制的火候,说,好了,都火烧眉毛了,有些问题还是到今后再讨论。今天大家的意见非常一致,那就是及时依法对少数违法分子给予打击。行动从散会后开始,公安干警全体出动,分成两个组,利用夜晚熟睡难以聚集之机实施突然袭击,分别对胡家湾五名首犯和朝阳岛四名骨干分子实行抓捕,行动总指挥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王朝阳同志担任。各位分管领导和有关部门全力配合,加强政治攻势和法制宣传,确保事中、事后社会政治稳定。散会。
散会后,华雪君追上王朝阳,轻声问,会上您怎么一言不发?西河工业园的事情我不清楚,朝阳岛的上访群众还是很理智的。
摔手机只是陈河佬的个人行为,怎么要抓四名代表?王朝阳愤慨地说,我与吴小奇书记的争论到开常委会前才停止。下午他们就逼着我调集了几十名警力,结果不但成了老百姓的靶子,而且给老百姓留下了滥用警力的口实。今晚会上的意见一边倒,我能说什么!吴书记要我傍晚就采取行动,什么罪都定好了。我反复强调慎用警力,最后吴书记说,那就让常委会来作决定。
望着王朝阳匆匆而去的背影,华雪君想,法律在权力面前为什么显得如此无奈。
抓捕行动进展非常顺利,九名牵头村民在睡梦中落入法网。
大泽乡事先租用了二辆大巴,执法人员像赶鸭子一样把朝阳岛的渔民赶上了大巴,凄厉的哭喊搅得沿路的村镇一夜无眠。
报告,组织部长宣读招商引资任务分配的决定,招商引资实行末位淘汰制,也就是说一年之后,排位最后的乡镇和部门领导集体就地免职。免职是绝对的,免谁是相对的。
信访局分配了1000万元的招商引资任务。对信访局分配招商引资任务华雪君她是有想法的,信访局只有六名工作人员,却要承担全市信访接待、转办交办、综合协调、督查督办和信访稳定等繁重工作任务,如果按动员大会要求空机关去招商引资,后果难以想象。但是,下级不得不服从上级。
华雪君把汪小平副局长和赵小山找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市委、市政府分配给我们1000万元招商引资任务,不是一般的中心工作,而是一项政治任务。我打算一个人到南边走走,我有几个同学早年就下了海,听说现在都是千万、亿万富翁,也许会有收获。家里就交给你们,小平副局长主持工作,小山协助。小山虽然目前还不是副局长,但已经是副局长的后备人选。我在外无非是吃吃喝喝的事,远比在家里轻松。你们睡觉都要给我睁大眼睛,千万不可大意。我总觉得朝阳岛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们要特别关注。
说这话,华雪君心里充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
汪小平苦笑说,出门在外,哪有你说的那么清闲,何况还有1000万元压在头上。招商引资是去求人,看老板的脸色,有时还要低三下四。家里的事你放心。
赵小山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憨笑着说,你安心招商,我经得住考验。
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的钱少。
到了深圳,如果不是几位同学全程接待,华雪君口袋里几千块钱难以维持一个星期。
他们像众星捧月,跟在华雪君后面的是一个车队。
人就是怪。华雪君与这些男同学,有的四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见面要愣好一阵才能叫出名字,却彼此没有一点生疏,就像人和影子一样亲密。都说同过窗、扛过枪、下过乡的感情最真挚。
同学接待她是非五星级酒店不进,消费动辄过万。
在一起聊天,除了涉及他们的商业机密讳莫如深,那是无话不谈。陈小童说,张圜养了三个情妇,有一个长得特别像雪君。
张圜说,王子墨当年到深圳,在桥底住过三个月,捡过破烂,挑过泥桶,差一点让警察当盲流赶回老家,后来又幸亏这警察帮助,介绍工作,才有今天。王子墨说,钱元潮是靠钻各地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空子发的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比泥鳅还滑。钱元潮说,陈小童是个妻管严,谎称雪君是男同学,老婆才放他出门。
华雪君是他们唯一的听众,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听众。
陈小童说,雪君过得好吗?华雪君笑着说,我这个局长,一没钱,二没势,整天与老百姓磨嘴皮,烦!哪像你们,天不管,地不管,潇潇洒洒当大款。
陈小童笑道,钱对我来说就是个数字,每天算这些数字,也烦。
钱元潮接着说,跟老百姓打交道才真实,踏实!不像我整天与官油子打交道,累。
张圜大笑,你们就这样讨好雪君么?瞧你们这点出息。
华雪君笑道,你们哪个身边不是美女如云,用得着讨好我?钱多钱少,官大官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心里人之初的那份情谊。
王子墨走过来说,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在哪吗?华雪君微笑着问,在哪?王子墨说,是你澹泊的心境。
王子墨的话博得一片掌声。
华雪君笑道,你们笑我没有七情六欲吗?不要说我,你们有钱,到我们北港去扶贫,去投资,帮我完成一千万招商引资任务。
张圜抢着说,让钱元潮去,他最擅长。
陈小童说,听说鄱阳湖盛产淡水珍珠,我的爱特丽尔珠宝有限公司正想到内地去拓展市场。
华雪君笑问,什么样的投资规模,能不能尽快到北港去考察?陈小童说,五千万以上吧,什么时候去,听你的安排。你手机响了。
自从华雪君当了这个信访局长,最怕的就是手机响,因为她的手机响从来就没有一件是高兴的事。
汪小平在千里之外的声音仍然是那样清晰。
有一个紧急情况要向你报告。大岭工业园的建筑工一百多号人在市政府静坐了三天,今天已经开始绝食了。
为什么事?大岭工业园去年招来的皇家油脂公司是一个骗子公司,老板皇甫年以五十万元注册落户后,先以北港农业企业的名义争取国家惠农资金一千万,接着又以土地证、提前办的房产证抵押贷款二千万。这些钱并没有投入到企业上来,而是转移到了国外,他自己也随之潜逃到国外。油脂公司的厂房全都是由当地建筑老板垫资承建,建筑老板垫资一千二百万、工人工资八百万全落了空。
据内部人透露,工人是建筑老板煽动来的,来上访的,每人每天发五十元现钱,绝食一天发一百。我们提出,工人是建筑老板请的,工资理应由建筑老板发。建筑老板说,当初我们依照合同按施工进度要求皇甫年付款,皇甫年借故拖延,我们停了工,是你们市政府的领导为了早出政绩,逼着我们开工,责任应该由市政府承担,不光是工人工资,还有我们的垫付款。
市政府没有领导出面接待?领导像躲瘟神一样,谁愿惹火烧身。
刘梅市长知道吗?我向刘梅市长汇报了,刘梅市长问你到哪去了,我说你到深圳招商去了。刘梅市长十分恼火,信访局怎么能分配招商任务,让你立即赶回来。
我今天就坐飞机回去。
还有一个消息,不急,等你回来再说。
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我能不急?你走后的第三天,市委研究了人事。
赵小山上了吧?煮熟的鸭子飞了,赵小山没上,江梅红上了。
怎么会这样,民主推荐没用?还要不要公认。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街头巷尾都知道的事你能没听说?华雪君合上手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陈小童端了二杯洋酒微笑着走过来,是不是为我们的合作,喝一个交杯酒。
张圜抢步上前插在他们中间哈哈大笑,这可不行,雪君是我们大家的,我就知道你到内地拓展市场是不怀好意。
华雪君怀着即将离别的伤感,说,真的很感激你们这份情谊,家里有点事,我得赶回去。
王子墨说,有那么急么?我给你订飞机票。
华雪君默默地点头。
在飞机场分手时,华雪君说,你们一定要到北港去看我。陈小童说,一定去北港看你。便匆匆分手。
在黑沉沉的夜空飞行,望着孤星残月,华雪君心如断梗浮萍。
她真希望永远这样孤独地飘浮,不再落到那纷乱的地上,迷失了心中的那片宁静。
下了飞机,华雪君怕见谁,谁便来了。
赵小山接过她手上的旅行包,并不用正眼看她,边走边说,听说您这次招商满载而归,这回多少能改变领导对我们信访干部的看法。征地干部提拔快,招商干部提拔快,唯独信访干部埋在底层,想进领导的视野都难。
华雪君无言以对,但她还是极力劝慰他,不要为眼前的挫折消沉,努力工作,机遇会有的。
华雪君的劝慰显得苍白无力,于是一路沉默。
华雪君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家里空无一人。
儿子这段时间有父母照管,学习逐渐步入正轨。母亲不管她在哪,三天不见面,便会打电话向她报告情况,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牵挂女儿,更是怕她牵挂儿子。
张换生深夜仍没有归屋让华雪君恼火,她几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朝阳岛那么大的事,她居然是从上访信件中得知,是该去了解了解他了,但眼前的第一件大事还是睡觉,明天肯定又是一场拉锯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