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奇端起透明的真空杯，喝了一口翠绿的茶，从提包里拿出一条和天下牌香烟，自己留下一包，其余的丢给姚晨，微笑着说，都说这是腐败烟，让大家尝尝。
会议室的烟民真不少，书记抽烟，无烟会议室的牌子形同虚设。老百姓说烟是义草，烟酒不分家。一支烟，情无限，一杯酒，泯恩仇。纪委书记点燃了一支烟，一口吸掉半根，露出二排黑牙，哈哈大笑，什么腐败烟，不过如此！姚晨慢悠悠地吸，慢吞吞地说，不愧是和天下，香沁肺腑！你是猪八戒吃人参，不知其味。
刘少卿笑眯眯地说，书记体恤部下，我等感铭于心，管什么腐败烟、廉洁烟。
一些从来不抽烟的人，听说腐败烟一支要九块钱，也跃跃欲试。
会议室的沉闷气氛瞬间让和天下一扫而空，大家像吃了兴奋剂，情绪激昂。
刘梅带笑骂了一句，你们这些男人，见了烟就像猫见了腥。
女人不吃腥？吴小奇笑道，那是装的！好了，仍回到正题。
我再强调几个细节，细节决定成败！为了便于大家记得牢，我送大家四个字：一是跑。政法委、信访、公安、国土、纪委监察等部门立即弄清楚下来调查的人员，并派出得力领导主动跑省里对口单线联系，统一口径汇报好，勾通感情联络好，确保调查人员同情、支持北港抓发展；二是送。伸手不打送礼的，对关键部门关键人，要不择手段、不计成本把礼送出去，钱由财政统一解决，争取他们的理解和信任；三是抚。对可以争取的群众要安抚好，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社会关系和人力资源，用心去沟通，用情去感化，用钱去化解，就是用钱把四百二十亩地铺满也要把协议签下来，当然也要注意策略，不能授人以柄；四是剿。对少数顽固不化的人，要坚决控制起来，不能让他们露面，确保不捅娄子。
总而言之，摆平就是水平，考验我们每一个领导的时刻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组织部要派出考察组到一线去考察，摆平这件事后立即进行人事调整。大家工作中遇到难题随时可以向我报告，我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
吴小奇在这存亡关头，招招用的都是狠招、绝招。
散会后，大家行色匆匆，就像刚听完一次传销。
华雪君故意放慢了脚步，与在最后的王朝阳书记走了个并肩。
华雪君轻声问，怎么弄成这样？王朝阳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现在已经是大事。
您就任由他们胡来？我已经被套进来了，身不由己啊。
接下来是一路沉默，无奈的沉默……自我保护是人的本能。一个人高尚中有卑劣，卑劣中有高尚，何况身在官场，强大的引力场能让一切人事物扭曲变形。
华雪君耳边响起母亲幽怨的叹息，一个女人就该独善其身，相夫教子。华雪君心里突然萌生了逃避，但她这支箭已经搭在别人的弦上，欲罢不能。她真切地听到了心里发出的轻声慨叹。
回到局里，华雪君交待汪小平到宣传部领取统一口径的汇报材料，带足现金，立即动身赶赴省局汇报。一定要单独见辛处长，并代她向他问好。
华雪君打听到，省信访局派下来调查的是督查处的辛处长，辛处长是这次调查组的调查报告主笔。上次基层经验交流会的舞会上，辛处长曾热情地邀请华雪君跳了一曲。他人高大魁梧，看上去慈眉善目，却很圆滑，很会逗女人开心。他说，在省里看到雪君的名字，曾有过一次联想，相貌似常娥，寂寞如广寒，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起舞何轻盈，飘然似落梅。今日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华雪君听到赞美自己最好听的话，她的舞姿不自觉轻盈飘逸起来。
交待完“跑”的事宜，华雪君又匆忙赶到看守所，协助王朝阳书记安抚五名在押人员。
在看守所铁栅栏外的监控室边上，有一间十多平米的小会客室。华雪君进三道门居然向门口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示了三次工作证，毫无表情的警察看了工作证才用手作出请进的姿势。显然是王朝阳书记有交待，否则仅凭工作证是进不来的。
一脸严肃的王朝阳正在对一个理了光头、着浅蓝背褡的年轻人训话，小俊，还不接受教训么？你已经是二进宫，本来要判你，但北港的发展需要你支持，只要你签了征地协议，就一笔勾销。
叫小俊的年轻人浑身散发着冷漠，判就判吧，不就是三年五载，我小俊出来又是一条龙！王朝阳冷笑，还记得半个月前那天夜里，你在沿湖路上强暴的女孩么？虽然是强奸未遂，但二罪并罚，你认为只判三年五载？小俊打了一个寒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旁边手拿案卷袋的高个子看守所长黄上升冷冷地补了一句，我看你出来是一条老虫，老婆还不知道成了谁的老婆！小俊在不停地发抖，签了……真能……一笔……勾……销？黄所长笑道，小子，你很幸运，你知道你对面的领导是谁？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
小俊终于颤颤微微签了。他脱下蓝背褡，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看守所。
紧接着进来的光头蓝背褡是一个中年人，左眼是一只没有生气的假眼，进来就吼叫起来，坐牢原来比在屋里做劳动舒服，你们不要枉费心机，我签了便是你生的！华雪君赶紧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微笑着说，大哥，别说气话，坐下说！假眼气恨恨地说，妹子，这些家伙太毒辣，过去的地主也赶不上他们狠！一家五口的田地全圈去了，还把我打成这样。假眼把衣服捞齐了胸口，蜡黄的身子青一块紫一块。华雪君默然坐回自己的座位。王朝阳笑呵呵地说，胡望龙，不要把话说满了。
听说你一手带大的弟弟胡成龙在北港最远的黄沙镇当干部？成龙我见过，这小子有才华，我曾想调他到我身边当秘书。这小子倔强得很，非要在基层干出个名堂，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他跟我讲过他的身世，父母早亡，是哥哥拉扯大，送上大学。哥哥为了激励弟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望龙，将弟弟的名字改为成龙。我听了很感动，早就想见见你这位重情重义的哥哥，没想到今天以这种方式见面，唉！王朝阳说到动情处，声音里带着悲伤。胡望龙泪光闪闪，站起来抓住王朝阳的手，您就是王书记？我弟弟说过您，您是北港不可多见的好领导！您要我签？我签！我把弟弟托付给您，我一家就是讨饭也不怨！胡望龙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王朝阳满脸悲戚把胡望龙送到了看守所门口。
看得出王朝阳并没有因此而快乐，相反，却在经受着心灵痛苦的折磨。
后面三位光头蓝背褡都是年过六十的长者，进来已经是颤颤兢兢，好言劝慰一番，多给一些补偿，便签了字。
黄所长留王朝阳吃饭。看守所有大食堂、小食堂两重天，小食堂是领导和干警的食堂，大食堂是犯人的食堂。小食堂有一名国家一级厨师，菜的品种、菜的味道比天香饭店更胜一筹，很多领导慕名而来，便一见钟情，成了回头的常客。别看一个小小所长，手眼却能通天，所长提公安局副局长已经成了定例，就是王朝阳也未必能说了算。这里所说的领导自然不包括华雪君这样的局级领导在内，如果今天她能品尝到北港极品，那要沾王朝阳书记的光，可惜王朝阳一摔手，头也不回钻进了车里，华雪君自然失去了唯一的一次吃看守所的机会。
吴小奇说的三件事二天摆平，调查组在北港轻松走一回，吃得开心，玩得痛快。辛处长到洪城的第二天就给华雪君来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开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玩笑，调查报告已经送上去了，我这支笔是踩着你的舞步在走。
一个月后，王朝阳独自背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调到长江市公安局，在局机关内部挂了一个闲职，高个子看守所长黄上升提为公安局副局长，主持公安局全面工作。
华雪君带着伤感和满肚子的疑惑去王朝阳住处送他，看到的仅是一人一车一司机而已。
王朝阳一夜之间竟老了许多。头发蓬乱如霜染的枯草，高大的身躯像冬天还吊在干枯枝头的茄子，皱巴巴在寒风中孤独地摇晃，没有一点昔日的神采。
怎么会这样？华雪君关切地问。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程前进书记除了公开调查以外，另外还派出了一个暗访组，查证了滥用警力的真实情况。关键时刻他们把我抛了出来，他们否认集体研究的事实，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找到程前进书记汇报情况，程书记说不要汇报了，你的原则哪里去了，处分你冤枉吗？不是考虑这里面的隐情，开除你也不冤枉！唉，也是报应……华雪君听完打了一个寒颤。
陈小童如期而至，考察北港的淡水珍珠市场。
陈小童是开着他的奔驰来，免得华雪君无车之尴尬。小童笑道，换生给你配辆奔驰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华雪君笑答，经济上我们是AA制，以免今后说不清楚。
华雪君安排他住进了天香饭店。
陈小童个子很高，不胖不瘦，面如美玉，属典型的白马王子一类。小童望着窗外烟雨朦胧的鄱阳湖，手舞足蹈，脱口而出，鄱湖秋雨细纷纷，半入浩波半是云；此景只应天上有，何时遗落到红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你长得如山一样俊秀，如水一样润滑。
华雪君笑吟吟地回了一首，你本蹩脚充诗人，偷得杜圣赠花卿；仙境岂止天上有，天高不似地有情。
小童哈哈大笑，好个天高不似地有情，我突然有个想法，先不去急着见你的领导，也不去考察珍珠市场，你陪我到鄱阳湖的人文景点看看。
华雪君疑惑地望着这个亦儒亦商的同学，心想，长期在铜臭里浸泡，他居然还保留着内心那片纯净的天空，真是难得。
小童看出了华雪君的疑惑，笑着说，珍珠市场开发离不开本土文化的支撑，再说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投资计划，就是在这个世界名湖上打造一条水上旅游线路，把鄱阳湖的风景、人文和民俗风情推向世界。
小童带有磁性的声音极有煽动力，华雪君满口答应。
几天下来，华雪君带陈小童游览了北港八景：彭蠡渔歌响苍穹，西河晚渡夕阳中；矶山樵唱声声急，野老泉边饮如虹；苏仙磨剑惩邪恶，南寺晓钟惊残梦；石壁精舍寻礼义，陶候钓矶觅骁雄。她把八景中蕴含的神话彭蠡开湖、汉武帝访野老、苏仙白日飞升和历史名人谢灵运、陶侃、苏东坡在北港留下的佳话如数家珍，听得陈小童如痴如醉。她还带陈小童游览了朱元璋大战鄱阳湖的古战场遗址，鄱阳湖神秘百慕大，候鸟保护区。渴了喝矿泉水，累了席地而坐，饿了找一渔家，吃河水煮河鱼。
华雪君以最低的接待成本，换取了小童由衷的赞叹。都说女人用自己的钱小气，用男人的钱大方，华雪君虽然不是这一类人，但也不至于像陈小童把钱看成是数字那么大方，她手里那点可怜的经费可是她一年的指望，不精打细算，恐怕工作就要停摆。
陈小童的行程刚进行到一半，华雪君接到长江市信访局长陈静的电话，那声音显得极其烦躁，北港怎么乱成一锅粥了，朝阳岛的孙尚礼等四人在北京已经一个星期了，连续登记六次，累计达二十四人次，将近占了长江市赴京访总量的一半。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你亲自到北京去把人接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