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大宅中,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无眠。r
第二日清晨,又是个好天气。乌茶镇这时节格外明媚,这镇子里发生了再多痛苦,天依然蓝,茶山依然翠绿。r
高秋朗和谭铭凯一路相携,来到乌茶镇火车站。因为谭老爷的丧事耽搁了一天的他,终于还是得回上海了。r
两人进站来到火车旁,高秋朗面容冷峻身形挺拔帅气,谭铭凯脱下孝衣,却换上了回来时那身灰白的粗布衣衫,原本如阳光般俊朗的眉目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却又平添了几分魅力。r
两人在火车旁站定,高秋朗微微一笑道：“这回我真的要走了。”r
谭铭凯望着他叹息着：“我真是很羡慕你,能自由的来去。”r
“你真的决定了留下来,不再继续你的学业？”r
谭明凯点头：“我不能离开,我是我妈现在唯一的支柱。是你说的,亲人只做一辈子,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r
高秋朗笑了,他上前和谭铭凯拥抱了一下,拍着谭铭凯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讶异道：“这身粗布衣服你穿上瘾了。”r
谭铭凯低头看看,也笑笑：“我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去管理茶园的事业。”r
高秋朗不细问,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好,保重!”r
“写信!”谭铭凯伸出手与高秋朗紧紧一握。r
二人相视一笑,高秋朗踏入了车厢,火车汽笛长长一声鸣叫,很快便缓缓启动。r
谭铭凯有几分不舍,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高秋朗,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但又总下意识的想要与他竞争比较,像是宿命中的一个对手。r
叹了口气,他也转身离开了。r
越离越远的两个人,谁也想不到,再见面的时候,竟会是另一番场景。r
趁着谭铭凯送客,谭家大宅中,也正紧张急迫的进行着一件事。r
魏大富立在院子当中,一份份的散发银两,老仆人们一个个上前领了工钱,拿着包裹,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这个自己服务了几十年的大宅子。r
马房里干了二十多年的马夫满脸不情愿的接了魏大富手里的钱,哀声道：“魏管家,我给谭家喂了十几年的马,为什么让我走啊？”r
看着这张自己共事了大半辈子的老脸,魏大富心中也是难过的,他轻轻叹口气,无奈的说道：“别问了,这都是夫人的决定,我们也没有办法,还是拿点钱另谋生路吧。”r
马夫攥紧手中的包裹,难过的转身离开了。r
魏大富发完钱,打发走最后一个人,便走去佛堂汇报。r
谭夫人一身素白,带着云霞低头肃立在观音像前,手中捻着佛珠默默诵经。r
魏大富一进来她便察觉到了,停下来回身问：“那些老仆都走了？”r
“走了,每个人多封了一年的薪水。”r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一定要这样吗？”r
谭夫人皱起眉来,她看着魏大富满脸不忍心的表情,心中也无奈,然而想到昨夜谭铭凯逼问自己的那番话,她就坚定了决心。r
“铭凯已经质问我了,我还能怎么样？那些都是家里的老人,捂的再严实也难免走漏风声。”她非常坚定说,“我必须把这个家彻底清干净了,不能让那些脏事再脏了我儿子的心!”r
云霞和魏大富互看一眼,都是无奈的点了点头。r
谭家,暗潮涌动。r
梅家小院儿中,此时是一片闹腾。梅姑勒起袖子,扯着如意就向外拽,一张胖脸上用力得连那几颗痘痘都冒出了油光。r
如意净白的小脸此刻已经皱得像个小包子,她挣扎着一边恳求道：“娘,我求求你,别这样……”r
梅姑把嘴一咧,露出她那两颗镶银的大板牙,蛮横的叫道：“我告诉你,今儿这工,你是做也得去做,不做也得去做!这事儿可由不得你!”r
如意都快哭了,这都什么事儿呀？一大早的她做好茶糕刚准备出去卖,就被从外头蹦回来的梅姑死命的往外拉,说是让她去佟耀东手底下的一个绣坊里干活儿。r
佟耀东!她想尽了办法靠着丝若才勉强躲开了那个活阎王,如今还让她自己往跟前凑!r
如意都要崩溃了,她继续乞求着：“娘,你放过我吧……我多采茶,多卖茶糕,多接绣活儿赚钱给你,别让我去佟少爷那,我保证赚的钱都给你!”r
“我呸!你给我省省吧大小姐,就你赚那仨瓜俩枣的顶个屁!我跟你说,佟家那个绣庄,佟少爷说了,你去那儿当绣娘,工钱每月给你五块大洋!家里有了贴补,我欠那些赌债就不愁还不上了,你难道真忍心看我再被人剁了手指不成？!”她眼一瞪,眉一横,掐着如意细伶伶的胳膊就是不松手,分明不容反抗。r
如意哪里肯顺她的意,挣扎的更厉害了：“不,我不去!你欠那些赌债,我一定凑钱给你还上。等我爹回来……”r
梅姑牙一呲,直截了当的说：“你当我傻呀,我挑的就是你爹和老五不在的时候和你说这事。别忘了,你可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为了你我儿子都死了,你可欠我一条命!”r
如意扁扁嘴,说不出话来,想到梅姑那个生下来就夭折了的孩子,她心下一软,手上的气力便松了些。r
“甭废话!你今天就是说破天来,你也得先跟我去佟家绣庄!”梅姑用上了劲,将她死命一拉,一路拽着如意就出了院子。r
“妈,我保证,保证会去赚钱!你为什么非得逼着我去佟家绣庄!”大街上,如意被拉着一路走,还一路试图和养母讲理。r
梅姑脸上一下子露出几分心虚,她撇了撇嘴,磕巴了一下：“因为……因为我欠了人家钱!母债女还理所应当嘛!”r
如意听出她语气中的异样,心中一慌,难道她把自己卖给了佟耀东不成？她一时间更是急了,一下子狠狠的甩开了养母的手。r
“你放开我!”r
“呦!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你还敢跟我耍横!”r
梅姑大怒,上手就推了如意一把,指着如意喝骂：“臭丫头!你不走也行,拿钱!真金白银的钱!你要么跟我走人,要么我就去找你爹要钱!我看他那把老骨头还能榨出几个子儿!”r
梅姑说话就要走,提及父亲,如意立刻服软了,她忙上前抓着养母。r
“你别去气我爹!他身体不好。”r
梅姑冷哼道：“我实话告诉你,老东家死了,新东家是一个新派少爷,还不定茶园怎么着呢,保不齐像你爹这样不中用的老东西都得卷铺盖走人!到时候,你让我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呀？!”r
“谁告诉你东家会让他们走人？”r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好奇的看着她们,目光清朗。r
正是刚送完高秋朗的谭铭凯。r
如意一愣,心中觉得他有几分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梅姑却半点也不认得这位谭家大少,见他这么突然跑出来插一嘴,立马怒了。r
“是个人都知道,他一肚子洋墨水,对茶园一窍不通!”r
说完她又回过神来：“哎,我跟你解释个什么劲,滚一边儿去,别妨碍老娘。”r
梅姑转身一把抓住如意的衣服就要继续往前拖,谭铭凯赶紧伸手拦住了她。r
“你是她什么人？!光天化日的竟然对一个姑娘如此蛮横？”他皱眉瞪着梅姑。r
“我是她娘!”r
谭铭凯愣了一下,如意反应过来,刚想要阻拦养母口出不敬,梅姑那边已经嚷开了：“你又是哪个地头冒出来小王八蛋呀？”r
谭铭凯不悦道：“你说话留神!我就是路见不平,替这个姑娘说句话。”r
如意赶紧解释：“这位先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家母……性格就是如此。”r
梅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先生？你哪只眼睛看他长得像个先生？一身穷酸相……快滚!”r
谭铭凯没有理她,皱起眉头反而教育起梅姑来：“你既然说自己是这位姑娘的娘,那么作为一个母亲,就更不应该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r
梅姑上下打量他,扫过他一身粗布衣衫,更加肆无忌惮的骂道：“我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了,管起别人家闲事还没完没了了!我告诉你,我养活这个扫把星二十年了,她就算是卖身养母都应该!”r
谭铭凯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钱。”r
他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问：“我就带了这么多,够吗？”r
梅姑诧异的望了他几眼,手下却不慢,一把将钱抓在手中掂量,“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穿着破破烂烂,还真有点真金白银啊!”r
看到钱落到梅姑手中,如意立时着急的喊道：“您别这样,这是我们家的家事。”r
梅姑嘿嘿一乐,拿了钱转身便要跑,如意急了,起脚便要追。r
偏巧这时,老五拉着黄包车远远的过来了,他瞅见如意和梅姑,还有个陌生男人站在一块儿,不由得奇怪道：“如意,你们怎么杵在大街上啊,这是怎么了？”r
梅姑一见老五,手脚立时灵活许多,侧身闪过如意的手,一溜烟的就跑了,边跑还边对谭铭凯吆喝道：“谢您了啊!”r
如意在她身后大叫：“娘,这钱您不能拿!”r
如意的话音一落,老五刹那明白过来,放了车,拔腿就追,梅姑也迈开腿狂跑,二人一前一后,眨眼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