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奠”字白灯笼在谭家大宅门前高高挑起,白幡一条条垂在廊檐之下,木鱼声,诵经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情沉重的旋律,回荡在这个老宅子的上空。r
谭老爷的棺木摆放在大厅正中,灵堂已经设好,数名僧人坐在厅中蒲团上,诵念着大悲咒。香烛的烟火袅袅的腾起白烟,将这一切罩着,有些云遮雾掩的不真实感。r
谭夫人一身素缟独自坐在谭老爷的卧房中,手里捧着他的遗照,指尖慢慢的沿着他的轮廓描着,想起两个人刚成婚时,也有过许多美好甜蜜的日子,然而那些日子似乎一眨眼就过了,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吵斗气。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一瞬间便似乎老了许多。r
二十多年的恩怨一朝了结,也打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的希望,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她是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r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魏大富的声音：“夫人,老爷的灵堂布置好了,也请了僧人在给老爷往生诵经。您还要不要去看看？”r
谭夫人没有说话,她的视线甚至没有从照片上移开一寸,巨大的悲痛哽咽了她的喉咙,她只能呆呆的坐着。她需要时间,才能积攒起勇气,再次面对现实的一切。r
门外,魏大富等了片刻,不见回音。他和云霞担忧的对视了一眼,云霞对魏大富摆了摆手。r
魏大富便又开口道：“夫人,老爷仙逝的消息我已经发布出去了。您放心,大富会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老爷已经走了,您一定要保重。”r
说完,他嘱咐云霞守在门外等着,自己转去了前院照看。r
前院僧人诵经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传入这深深的宅院中,像一种魔咒。r
“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r
谭家茶叶工坊里,工人们也同为今年新茶上市紧张忙碌着,工坊一角架着一张大灶,有两个人专注的守着柴火控制着火候,梅老九弯腰站在锅灶前,一双手在锅中翻炒,神情专注。r
不远处的茶园里,茶农们也正忙着采茶。r
如意提着竹篮悄步而来,走到近前,她也不敢打扰,只是轻轻将竹篮放在旁边的桌子上。r
不多时,梅老九移动脚步,绕着锅灶转动。r
“收火了。”r
两个守着柴火的点头,起身将热锅端起,梅老九的手还翻动着,三人一同将那锅灶放到地上。r
梅老九搓着滚烫的手慢慢走到如意面前。r
如意乖巧的递上手巾,梅老九也不多话,擦着汗坐下。r
如意笑语：“爹,吃饭吧。”r
梅老九望着她额角汗湿的发丝,皱眉说道：“如意,你不用每日给爹送饭。这么热的天,要是生病了爹心疼。”r
如意看着父亲慈祥的脸,红润的唇瓣绽放一朵温馨的笑意：“可我瞧着爹每日这么操劳,也心疼啊。”r
父女二人对视,不由得都笑了。r
“吃饭,吃饭!”r
如意动手,将篮子里的饭菜摆出来,并将一双竹筷递到父亲手中。r
这时,茶园里突然丧钟响起,连绵不断,在山间悠悠回荡,所有人立时都停住动作,梅老九和如意蓦然站起来,大家都一副惊慌的神色。r
“出什么事了？!“r
如意回头看父亲,梅老九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同时,传来工头苍凉的呼声：r
“老东家仙逝了……”r
“华业钱庄赵老板,奠——”r
灵堂中,魏大富站在门口,一有拜祭的人进门,他就大声唱出来方姓名。r
谭夫人坐在一侧,她手里仍是捧着谭老爷的遗照,呆呆的看着堂中,目光没有焦点。r
谭铭凯一身麻布孝衣,跪在灵柩旁,他的神色有些木然,只等来人鞠躬行礼,他便俯身还礼。高秋朗满面肃容,站在他的身边。r
“佟氏茶庄佟老爷佟夫人佟大小姐,奠——”r
佟家三口走进来,面色都十分沉重。鞠了躬,上了香,他们走到谭夫人面前,佟夫人轻叹一声,劝了劝谭夫人：“秀杰,事已至此,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r
谭夫人木然的点点头。r
佟丝若望着谭铭凯消瘦的脸颊,心中一疼,她柔声劝说：“铭凯,你别太难过了……”回头看着父亲,说：”爹,我想留下跟铭凯一起给谭伯伯守灵……“r
佟老爷点点头：“也好……谭佟两家是世交,又结着亲,于情于理,丝若都该留下。”他望着谭铭凯,恳切的说道：“你们家里家外也需要人照应,就让她帮你打点吧。”r
谭铭凯俯身回了礼,感激的点点头。r
这时,一个仆人小步跑进来跟魏大富耳语了一番。r
魏大富转头回禀道：“夫人,茶农们得知了消息,都赶来了,您看……”r
谭夫人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沉着脸说道：“不许他们进来。”r
谭铭凯皱眉看着母亲说道：“妈,这些茶农好意来祭奠父亲,为什么不许他们进来？”r
“你父亲是乌茶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让这些人登堂入室祭拜他……这也是规矩。”r
谭铭凯默然,想了想,便道：“那就请他们在门口祭拜吧。”r
谭夫人心中不悦,但又不忍驳斥儿子,于是只好默许了。r
谭家大院门外,人已经站的密密麻麻,茶农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悲痛,身为谭家茶园一员,这么多年来靠着茶园为生,或多或少都受过谭老爷的恩惠,这些淳朴的人们,平时只知道努力干活儿,挣一份工钱,也是为谭老爷做点事。谭老爷过世的消息传来,他们都觉得像天塌一般。r
如意拎着竹篮站在人群前头,篮子里是她亲手做的一些祭拜物品,蓝色染布遮了,雪白的山茶花静静躺在上面,渲染出一股哀伤。r
“各位,按照谭家规矩……就劳烦各位在此祭奠老爷亡灵吧。”魏大富对众人说道。r
茶农们神色哀伤,不敢多言争辩。r
如意上前几步,对魏大富请求说：“魏大叔,当初若不是老东家的收留我和我爹,让我们得以在乌茶镇安家活命,我们还不知道要流落到何处……这是我亲手为他做的,劳烦您放在老东家的灵柩前吧。”r
魏大富皱眉为难道：“这个恐怕……”r
“怎么了？”正在这时,佟耀东换了素服,他穿过茶农们,正准备走进灵堂,看见如意站在这儿,不由得问道。r
魏大富向他鞠了个躬：“佟少爷,您来了。”r
如意迎着佟耀东的目光,解释道：“我想进去祭奠老东家,可是……”r
佟耀东立刻招招手：“跟我进去。”r
魏大富忙拦着,为难说道：“佟少爷,夫人说了,他们不得入内,这是规矩……”r
佟耀东看着如意,以及她手上的东西,心中明白了。然而这里是谭家,他再横也不会在这里坏了谭家的规矩,想了想,他直接伸手说道：r
“给我吧。”r
接过如意手上竹篮他大步走了进去。r
魏大富走到一旁,面向茶农依礼唱道：r
“谭家茶园茶农,奠——”r
梅老九老泪纵横的跪下,磕头道：“老东家,您一路走好啊……”r
众人随着他纷纷跪下,片刻间,谭家门口,跪了一片黑鸦鸦的人头。r
如意低着头,轻声祝愿着：“老东家,您今生劳苦,如意愿您来世安康、幸福……”说完,她深深的,虔诚的磕了个头。r
佟耀东大步直入灵堂,小心翼翼的将如意的竹篮放在佟老爷的灵柩前。r
他将身上的长袍前襟一拂,跪在了佟老爷的灵柩前。r
“谭伯伯,您是看着我跟丝若长大的,原本我是想要嫁妹子给您冲喜,可没想到您却走的如此之急。耀东如今就替妹子叫您一声,‘爹’!您走好!”r
朗声说完,他俯下身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r
丝若听的别扭,小声对母亲说：“娘,大哥这是说的什么啊？”r
佟夫人望着儿子,露出欣慰的目光：“耀东说的对。”r
佟耀东起身看着谭铭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铭凯,打今儿起,你就是这个家里唯一主事的男人了,你得挺住。”r
“我明白。“谭铭凯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从高秋朗来到谭家,他就想着要把这个好朋友介绍给自己好兄弟认识的,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如今虽然场合不对,总算两个人也碰面了。想着,他便忍着悲痛为跟佟耀东介绍道：“这位是高秋朗。”r
高秋朗礼貌的点点头：“佟少爷。”r
佟耀东并不在意,只是点点头：“有什么事,尽管说话。”r
谭铭凯也不与他客气：“时间不早了,你帮我送送秋朗,他回上海。”r
佟耀东痛快道：“没问题。”r
高秋朗沉思片刻,回头看着谭铭凯,拒绝道：“不,我想陪你。”他顿了顿,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陪你守一夜灵。”r
他深深看着谭老爷的灵柩,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