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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洋场(3)


大约6时许,敞篷车驶近霞飞路于公馆的正门,随着敞篷车的喇叭声响,两扇原色铁门缓缓开启,敞篷车驶进花园,眼前一条细石小路蜿蜒而至一座3层的法式洋楼前,小路两旁绿荫匝地、风摇花影;小路右侧的草坪中央,矗立着一座喷水池,池中碧水荡漪,鱼儿悠游。

敞篷车在洋房前停下,一位年约50岁、身穿湖色长袍的老人,急步上前,伸手拉开轿车后排的车门,对周云逍说道:“是表少爷吧?我是于公馆的管家,大家都叫我蔡叔!快请进,太太已经在客厅等候你们了!”说着,将周云逍和牛阿满引进了客厅。

其时,阳光透过落地百叶窗射进厅内,风动窗摆,光影斑驳,温馨怡人。

一位神态闲雅、风姿不群的中年女性站在客厅中央,面露微笑,凝眸望着来客。周云逍躬身行礼:“姨母安好!”牛阿满一怔,随即弯腰说道:“姨母好!”

于太太对牛阿满微笑道:“是云逍的袍泽吧?快请坐!”吩咐管家道:“蔡叔,上茶!”接着,又和牛阿满寒暄了几句,然后拉着周云逍的手在沙发上坐下,絮絮而语。不一会,就见她取出手帕,擦拭泪滴。

牛阿满情知于太太之所以伤感,定是因为想起了周云逍已过世的父母,他不敢打扰,独自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里,打量着对面墙壁中央悬挂着的一幅《竹石图》,连连点头。他虽然肚中墨水不是很多,不晓得郑板桥是何许人,不知道这幅名画价值几何,但也觉得那竹子、那石头画得确实不错。

于冠松晃进客厅,嚷道:“姆妈!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先吃饭吧?!”顿了一顿,又问:“阿爹呢?”

于太太缓缓起身,道:“我们先吃啦,不等他!”目光转向周云逍,解释道:“你姨夫生意忙,不晓得啥时候才会回来,你不要介意!”

周云逍连声道:“不敢!”说罢,从携来的包里取出一个雕花木盒,打开盒盖,从中捧起一只青花瓶递向于太太,道:“云逍常年在外征伐,身无一物,无意中得到这只青花瓶,据说是清末制瓷名匠鄢儒珍所制,奉给姨母赏玩!”

于太太见那瓷瓶胎质纯白、莹润如玉、青花雅秀、纹饰精美,确是精品,略一踌躇,吩咐次子道:“冠松!这是你云逍阿哥的一片心意,你替姆妈收下吧!”

于冠松接过青花瓶,顺手递给蔡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麻烦你哦,蔡叔!”言毕,引着周云逍和牛阿满向餐厅走去。

于太太莞尔一笑,口中嗔道:“这孩子!”

众人围着梨木餐桌各自就座。周云逍不见于冠柏,便问。于冠松解释道:“他到外地去了,大概明后天便回来了!”

周云逍“哦”了一声,眼见在座的除了于冠松母子之外,另有一位妙龄少女,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略带好奇的意味,来回打量他和牛阿满,他却想不起来何时曾见过她,有意询问又担心失礼,略一迟疑,也就作罢。

于冠松鉴貌辨色,已知周云逍的心思,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小猫!”

那姑娘向于冠松作了一个鬼脸,随即笑吟吟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可儿,是太太的贴身侍女。因为表少爷远来是客,又是自家人,太太就让我来陪席啦!”声音清脆动听,宛如银铃……可儿年方17,模样喜人、乖巧懂事,是于公馆唯一的年轻女性,于太太膝下无女,待她犹如半个女儿一般,所以她在公馆内一向言笑无忌……

于公馆的2名杂役频繁进出餐厅,各式菜肴络绎上桌,除了名贵菜肴如龙井鲍鱼、红烧官燕外,其余均是广帮名菜:香煎三文鱼、芦笋大虾、白汁鳜鱼、蚝油滑鸡条、樱桃香菇、番茄牛茸羹等。

周云逍欠身说道:“姨母太费心了!”

于太太含笑道:“你们常年在外征战,难得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到了姨母家里可不要客气哦!”

可儿接口道:“我们于公馆的厨师不会烧广帮菜,这些广帮菜是太太特地去请了杏花楼的厨子来烧的。所以呢,你们一定要多吃一些啊!”

周云逍心中感动,虎目噙泪,说道:“云逍终身不敢或忘姨母对我母子的情义!”

于太太嗔道:“说这些作什么?快吃菜!”

周云逍轻声应道:“是!”

可儿见席间的气氛有些沉闷,便道:“表少爷!刚才二少爷叫我小猫,你可晓得他的绰号是什么吗?”

周云逍礼貌性地笑了一笑,问道:“怎么?他也有绰号吗?”

可儿“嗯”了一声,又道:“自从二少爷回来以后,公馆里的许多人便都改了名字啦!比如老爷的贴身保镖,原本大号叫作傅小山,但现在大家都叫他‘副委员长’了!原因呢,他是浙江奉化人,刚来上海的时候整天‘娘西匹’、‘娘西匹’的,二少爷说一不当心还以为是委员长到了,就送了他这么一个美名!”

周云逍朗声大笑,心情立时爽朗许多。

可儿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两个门卫,现在叫作‘阿哼’、‘阿哈’,哼哈二将!”伸手一指于冠松,又道:“我叫他‘美猴王’,于是公馆的另外两个保镖又成了‘阿戒’和‘阿尚’了!”言毕,抿嘴格格娇笑。

周云逍闻言不自禁地瞟了牛阿满一眼,目光中满是调侃之意。牛阿满尴尬地一笑。

可儿好奇地问道:“怎么啦?”

牛阿满脸露苦笑,道:“我们参座一定是想起了我的绰号!我姓牛,又生得瘦小,当排长的时候,不知道是谁送了我一个‘牛排’的绰号!”话音一落,众人便哄笑起来。他为了大家的注意力,便问:“为什么叫松哥‘美猴王’呢?”

可儿笑道:“上天入地,没他不敢做的事,去年生病住医院,手术前一天晚上溜到酒吧去喝啤酒,还理直气壮,‘医生只说不能喝水,没说不能喝酒!’”

谈笑间,于太太和于冠松不住地给客人们斟酒、布菜。周云逍眼见平素一向大大咧咧的牛阿满自进入于公馆后,一直拘谨少语,心想:“阿满从来没有和这样富贵的人家打过交道,难免拘谨,倘若我不动筷,那么他势必会对着这些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干咽口水,回去之后再来抱怨我!”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随后便酒到杯干、不时动箸。

牛阿满亦步亦趋,趁势大饱口福,与周云逍专注吃喝、说笑不同的是,他时不时地会向可儿投去一瞥,虽然心里知道这样不礼貌,可这是他22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和年轻女性如此近距离接触,总是难以自我抑制。

于太太多年未见周云逍,此刻见他已长大成人,虽然一身旧军装,却掩不住勃勃英气,即便是在用餐,也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坐姿:胸挺腰直、背不靠椅,她心中暗自欣慰,关切地问道:“现下时局动荡,云逍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周云逍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正视于太太,口中说道:“云逍从军本是想为亲人挣得一份舒适的生活,但克扣兵饷之类的事,我于心不忍,倒卖军火或者投机倒把的生意,我又做不来,几年下来,一无所得。本打算退伍回家,‘9.18’事变爆发,云逍原计划带一批亲近的兄弟远赴东北抗击日寇,后我19路军蔡廷锴将军打算率部前往东北,云逍心想与大部队前往更加有益,于是暂缓行程,目前蔡军长已下定决心,倘若国民政府不同意,那么便自筹军费,开赴东三省!”

于太太凝眸注视了一会周云逍,颌首道:“你有这番志向,姨母很是欣慰!”

周云逍正色道:“外祖父一生尽忠报国,甲午海战北洋水师一败涂地,外祖父忧愤成积,竟而谢世。国恨家仇,云逍不敢或忘!”

于太太点了点头,目光缓缓转动,在几个年轻男性的脸上一一掠过,沉吟道:“目前国难当头,我没有别的话,只送你们一首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几个年轻人同时起身,凛然应诺。可儿灵动的目光在众人的脸庞转来转去,虽然不明白周云逍所说的家仇是什么,但当此情形,却也不敢多问。

晚宴结束,已是晚上7时30分了。

于冠松提议道:“表阿哥!我陪你们四处转转吧?”

周云逍伸出手去,轻揉他的黑发,微笑道:“改天吧!按规定,我们9点之前要回到军营。我还要在上海呆一段时间,有许多机会见面的!”

于冠松略一沉吟,道:“那这样吧,我送你们回去,顺道去黄浦滩(即外滩)逛逛,时间来得及的!”

周云逍“呵呵”一笑,道:“也好!我也想和你多聊聊呢!”

牛阿满却心有不满,心道:“要聊天哪里不好聊呢?在这里和可儿一起聊天,不是更好吗?!”向往已久的外滩此时对他而言,魅力却远远不及可儿了,他虽然失望,却也只得跟随周云逍向于太太道别。

跨上敞篷车后,牛阿满回头望去,见可儿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前相送,望向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亲切之意……

同一时刻。在公共租界哈同路的那间小院里,陈雪瑶已梳妆停当,正站在东厢房的衣橱前,面对众多色泽、样式各异的旗袍和连衣裙踌躇不决。连衣裙是20年代由欧洲传入上海的,逐渐成为年轻女性的一种时尚,陈雪瑶的衣橱里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她18日晚得知于冠柏已安然脱险,心情便如云开日现一般,离开于公馆后,径自乘坐一辆黄包车返家,途中一路轻声哼唱着京剧名曲《龙凤呈祥》选段,而给车夫的小费更是数倍于车费,以致车夫将她的住址牢牢地记住了心里。回到家中,她取出一坛“女儿红”,就着三黄鸡、凉拌皮蛋等几个凉菜自斟自饮,心中暗想:“玉佛寺的签是蛮灵验的哦,‘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冠柏又怎能不回头呢?可恶的是那个和尚,什么都不懂,剃了个光头便冒充高僧,害我担心了那么长时间!”她一任己意,牵强附会地解释诗意,埋怨了和尚一番,转念又想:“原来冠柏是上海滩机器制造业大亨于国良的大公子,想必冠松有心,没有让我在这个时候与他爷娘碰面。我这样的身份,他们又怎么可能接纳我呢?”愁思渐生,不免花容黯淡,连饮了两杯酒后,心道:“我又不贪图他们家什么,只要冠柏真心相对,这间小院便是世外桃源了!如果冠柏能够离开上海,我们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再生两个宝宝,此生更无所求了!可是,冠柏愿意离开这里吗?听冠松讲,我们国家和东洋人必有一战,假如真是这样,冠柏定然会前去杀敌的,万一他……倘若他愿意我作他的太太,那么我便为他独守此生。如果他不愿意呢……”她就这样颠来倒去,时而喜上眉梢,时而愁云锁眉,又是几杯黄酒下肚后,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想那么多作什么呢?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啦!”第2天,她接到来自北平的电报,得知于冠柏乘坐的火车将于11月23日午后抵达上海,而于冠柏特地在电报中强调,他一下火车就会直接赶往哈同路,希望她可以在家中等候。陈雪瑶在一阵心花怒放之后,开始了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她虽沦落风尘,但清高自守,在舞厅里并没有知心的女友,和路耀扬倒是聊得来,可是这样的喜悦却不能与他分享,于是或逛马路购物,或去共舞台观赏京剧,或在兰心大戏院听戏,以此打发时间,而仙乐斯舞厅自然是没有心情再去了。在即将见到意中人的前一天,时间似乎流逝得实在太慢,本不打算再去上班的她犹豫了一会之后,终于决定还是前往仙乐斯舞厅,或许这样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吧……

1931年11月22日晚7时45分,陈雪瑶身穿一件白色连衣长裙、足蹬黑色高跟鞋、外套黑色大衣走出了家门,也就此踏上了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