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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Lab&Summer Time(4)


  她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换掉人称代词:“队长,你觉得姜晓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重新倚着墙,闲散道:“这是你的工作。”

  甄暖噎住,判断自杀他杀是法医的基本功。

  言焓从墙上站直了身子,走到垃圾桶边摁灭烟头。

  他立起衣领,转身下楼:“明早八点开会,我需要你的报告。”

  明早?甄暖看一眼手表,今晚要熬夜了。

  言焓下了几级台阶,忽地停住,回头:“自杀错判成他杀,浪费警力;他杀错判成自杀,死者含冤。试用期三个月,希望你熬得过。”

  甄暖被他的话弄得陡然压力大增。

  他却扬起一边唇角:“甄暖小姐,欢迎来到誉城公安。”

  甄暖根本笑不出来。

  是走是留,全看他的意思,真是太好了!

  停车场里停满了车辆,却一个人也没有,安安静静的。

  言焓冷着脸大步走向自己的车,拉开门坐进去,静止了很久,都没开动汽车。

  他双手死死摁着方向盘,眼瞳深幽凝望着挡风玻璃,仿佛看到了十多年的画面:

  一队沉默坚韧的小分队,四十多天的跋涉和蹲守,漫无边际的灰绿色的丛林,蚊蝇毒虫,走兽蛇蟒……

  直到有一天,火光冲天,枪林弹雨,负隅顽抗的敌人,被击穿的头颅,烧焦的尸体,鲜血横流的村庄,还有手无寸铁的……

  他一直记得,“寒冰”说:“这个窝点要一锅端掉,一个都不能留。”

  狡猾的敌人一人抓着一个平民装扮的人做盾牌,开枪朝他们射击,两边交火。

  他也记得少年时的自己声嘶力竭的声音:“你们都疯了!那是人质!”

  可脸颊上很快迎来“飞鹰”重重的一拳:“是你疯了,那些全是毒贩的线人和制毒者。”

  少年红了眼睛,扑上去和“飞鹰”格斗。

  他被他的队友们围殴得几乎爬不起来,“千阳”对他说:“他们在利用自己的同伙。上次烈火队就是上了他们的当,那些平民全是毒贩装的。”

  那次行动后,小分队很快解散。

  他作为储备干部调来誉城警校学习。

  和所有人一样,他以为那件事会烟消云散。

  直到一年后夏时失踪,两年后,她的骨头被挖了出来。

  终究是他害了她。

  回归平静生活的那一年,他曾暗中调查当年他们获得的情报来源。有一条线走到当时金盆洗手的纪家老大纪霆身上时,他突然车祸去世。

  从此再无消息。

  这么多年,他稍稍明白了“寒冰”的话,和毒有关的嫌疑人,他们的组织一定会记住你的脸,然后穷尽一切追杀复仇。

  而当年他拖着被队友围殴得浑身是伤的身体,抱着一个小女孩离队隐藏时,那7岁多的小女孩突然用蹩脚的中文说:“他们在找你,喊你‘小火’?”然后,她抬手扯下了他的面罩。

  言焓低下头,手从方向盘上松开,用力揉了揉鼻梁。

  为什么那个边境之国小村庄里的小女孩会成了纪家的大小姐?时隔十年,这次会是新的线索吗?

  而他,当时为什么用阿时对他的昵称“小火”做代号?

  小火。

  言小火。

  言焓极长极缓地呼出一口气,靠进椅背里怔怔出神,耳边就莫名回想起她一串串的声音:

  “小火哥哥!”“小火哥哥!”

  或稚嫩、或黏腻,随着年龄增大,渐渐娇软、羞涩。

  那是多大时候的事了。

  夏天,青石巷,

  深城只有夏天,所以他和她的记忆永远缠绕着夏天的味道。

  幼年的他腻烦于她成天叫他“小火哥哥”,拉着她蹲到泥巴堆里,用树枝一笔一划的写名字。

  写完“言”字,想不起“焓”怎么写了。

  正苦思冥想之际,他看见小夏时蹲在一旁,吊带小短裙下露出白白的内裤,上边画着粉嫩嫩的kitty猫。

  他一下子捂住眼睛,又有些好奇地张开指缝偷看,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心痒痒,手指伸过去戳了戳Kitty猫咪的脸,软乎乎的。

  女孩子的那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于是一本正经教训她:“夏家阿时,女孩子的内裤是不能露出来让人看见的。”

  “啊,是吗?”小夏时张开腿,把脑袋扎下去一看,“哇,真的露出来了哦。”

  小火哥哥说什么都是对的。

  小夏时立刻扭啊扭,小手揪住裙摆扯啊拽啊,一直拉到地上。双腿光溜溜地和胸脯贴在一起裹进了裙子里。

  “好啦。”

  小言焓满意了,继续写名字,写了一个“言火占”,然后告诉她:“看清楚了,我叫言焓,不叫言小火,以后不许叫我小火哥哥了。”

  小夏时歪着头拧眉看,小小的手指戳着她唯一认识的字:“火,这是火,小火哥哥的火。”

  “这是焓!和寒冷的寒读音一样。”

  她皱着细细的眉毛,纳闷极了:“有火怎么会冷呢?就是小火哥哥的火。”

  “言焓。”

  “言小火。”

  “言焓!”

  “言小火!”

  “……”

  “……”

  “言焓!”

  “言小火!”

  “……”

  “……”

  “言焓!”

  “言小火!”

  “言焓。”

  “言小火。”

  无数个循环之后……

  啪!

  小火哥哥打我!”

  她呜呜着要起来去找妈妈,可两条腿被裙子裹住了,一下子像小球一样滚到地上。

  她愣了一下,两只脚丫和屁屁全露在外边。

  “咦~”小言焓捂住眼睛,又张开手指,从指缝里偷偷看。

  小夏时忘记了哭,像只小桶一样在地上滚滚,哼哧哼哧着费力把自己的脚从裙子里蹬出来,随手拍拍泥土,又飞跑着跟小火哥哥去抓知了去了。

  她总是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飞跑,从会走路到成年,尽管很多时候他跑得太快,让她追不上,让她迷了路,让她走丢。

  言焓的小尾巴,言焓的跟屁虫,言焓的小媳妇……从小到大,青石巷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叫她。

  如果她在,现在他们的孩子也早已有小小的青梅与竹马了。

  如果是那样……

  坐在车内的言焓缓缓弯了弯唇角,低低地念:“……阿时……”

  夏家的阿时,他的阿时。

  离开酒店前,甄暖去看纪法拉。

  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婚礼上死了人,记者争相报道申泽天的风流史,申家正危机公关,纪法拉不知多乐和,一个人在自助餐厅享用美餐。

  甄暖见她没事,准备回去工作。

  纪法拉忙拉住:“暖暖姐,这么晚,吃了饭再走。”说着端盘子给她夹菜,全是她喜欢的。甄暖笑:“你还记得。”

  “我们喜欢的都一样呀。”纪法拉眨眨眼。

  甄暖出国前,纪法拉还是小学生,脾气乖张,不喜生人。时隔多年,她没怎么变,有几个大哥哥宠着,不用长大。

  纪法拉似乎对甄暖的工作很好奇,问东问西的,问到女痕检员。

  甄暖:“你说关小瑜?”

  “鱼?名字里居然有动物,嘁。”

  “她哪儿惹你了?”甄暖迷茫地捧着汤碗喝了一大口,身体里暖和了点。

  纪法拉也喝汤,勺子敲得乒乓响,绕一大圈忍不了,干脆直言:“他干吗护着那个鱼,新欢?公安局怎么那么多女人?同一单位上下关系不准恋爱。”

  “关小瑜是犯罪技术实验室的,编制外。”甄暖说完,抬起眼皮,“他?你说言……”人际交往困难症让她说不出全名,挣扎了半刻,“……队长……”

  “那个混蛋!”纪法拉气得歪了嘴巴,红了脸,“以前受那么重的伤,还背着我在原始森林里走那么远的路呢,没想到现在翻脸就不认。”

  “你们认识?”

  “化成灰都认得。”

  甄暖稍蒙:“看你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是苦大仇深,是纠结。”纪法拉皱眉,“你不知道,他以前救过我的命,可他居然不记得我。”

  “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就是他。”纪法拉很确定。

  “他在什么情况下救了你?”

  这一下,纪法拉也些迷茫,她十年前生过一场重病,据说是高烧,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可她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在人间地狱里,一个大哥哥救了她。大哥哥受了很重的伤,却背着她抱着她跋山涉水,给她水喝,喂她果子吃。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很多火,很多人在哭。真的有这回事儿,我以后一定会想起来的。”纪法拉说,“不过,我只知道别人叫他‘小火’,哎,暖暖姐,他叫什么名字呀?”

  “……言……焓。”

  “言焓?”纪法拉皱眉,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火字旁的焓?”

  “是啊。”

  “言焓,言焓,”纪法拉默默念叨着名字,猛地想起来,“以前,誉城有一个他的新闻,很有名的。”

  “什么?”

  “听说他女朋友被人剁碎喂狗了。很多人猜测是寻仇。”

  甄暖一口汤呛住,抽了纸巾不住地咳嗽。

  “你被吓到啦?”纪法拉给她拍背,“估计是惹了什么仇人,结果女朋友被人杀了吧。”

  “有人恨他,所以杀了他女朋友?”

  “嗯,一开始是失踪,他一直找,可几年后有人在河边遛狗,狗把一根骨头和一团碎肉刨出来了。报纸上说法医们研究了几个星期,就是他女朋友。肯定是寻仇,不然谁会把好好的人剁碎?”

  甄暖毛骨悚然,想到言焓淡淡微笑的样子,忽然觉得很难受。

  “好惨。”她讷讷地说。

  纪法拉失神片刻,语气也缓和了,不像刚才牙尖嘴利。

  她鼓着嘴,不开心地拿筷子戳盘里的饭粒,想生气,可说出来的话很忧伤:“我也只是在电视里看到,当时觉得那个叫夏时的姐姐人挺好的。”

  “夏时?”

  “夏天的夏,时间的时。”纪法拉怅然想了想,轻轻道,“她名字真好听。是誉城医科大的学生,在市医院实习。”

  “嗯,真好听,听着就是好姑娘。”

  “也不知为什么,我对新闻里的夏时印象很深,她看见有人晕倒在路边,去帮忙救助,结果被掳上车。这件事当时很轰动,老师天天在学校里拿她做例子,告诉我们要防范坏人。”

  “凶手找到了吗?”

  纪法拉摇头。

  甄暖诧异,这么多年成了悬案?

  还想问什么,一个明朗温沉的男声传来:“你们两个,要不要我带你们出去吃饭?”

  纪法拉开心地扭头:“哥!”

  华盛集团第二大股东纪琛,十六岁的时候父亲骤然离世,华盛落入申家手中。好在他足够本事,且有沈弋相助,这些年倒站得稳稳的。

  他走过来,揉揉妹妹纪法拉的脑袋,在甄暖面前坐下:“这里的菜不好吃,我带你们出去?”

  甄暖摆摆手:“不用啦,都吃饱了,而且过会儿还有工作。”

  “才上班就这么忙?”纪琛笑,“看来是能者多劳。”

  “没有啦,因为不会才笨鸟先飞。”甄暖不好意思,忽然想起言焓对自己的“批评”。

  吃完饭,甄暖出门,纪法拉把围巾解下来套在她脖子上。

  “别冻着。我没关系,再叫人送一条。”纪法拉周全地说完,又眨眨眼,“送你一条围巾,可以找沈弋哥哥敲诈好多东西。”

  纪琛则道:“天冷,我送你。”

  甄暖点点头。

  多年前纪霆车祸去世,年少的纪琛一夜间长大,成了纪家的当家人,在沈弋的帮助下收管了纪霆的人脉及盛氏股份。和申泽天不同,纪琛没有父亲庇护,行事反倒格外沉稳,一心在商场。纵使生得英俊帅气,二十五岁的他却一直没有女友和花边绯闻。

  纪法拉骄傲得不得了,说纪琛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到了大门口,甄暖招手和纪琛告别。

  她走进院子,抬头一看。

  夜幕中,犯罪技术实验大楼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加班。

  国内大部分法医都常去殡仪馆,因为很多公安办公区不设解剖室停尸房,法医往往局子殡仪馆两头跑。

  誉城公安把它设在C-Lab办公区,法医再不用大晚上跑郊区,算是工作便捷些。

  走进大楼,她看见C-Lab的副主任林画眉老师和几个助理迎面走来,脚步匆匆。

  林画眉老师对年轻人相当严格,甄暖看见长辈级领导,条件反射地紧张,赶紧让路到一旁,轻轻低了低头。

  林画眉是人类学、齿科学专家,国内相关领域的稀缺性人才;年轻时做过大学老师和医生,后投身科研又加入C-Lab。工作严谨不懈怠,平日不苟言笑。

  甄暖低着头不敢打招呼,又有些懊恼自己可怜的交际能力。

  好在林老师也没注意她。等一行人走出大门了,她拍拍胸口,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的保安说:“林老师又要出差了。”

  甄暖回头:“出什么事了吗?”

  “有民航坠机。”

  甄暖明白。

  空难等大型灾难,要是没人类学家帮忙,警方无法把大批七零八落的肢体配对拼成一个个完整而正确的人。

  这里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啊。她心里想着,转身上楼去了。

  电梯门开,夜里的走廊灯光雪白,寂静得像冰封下的水底。两边无数紧闭的房门,关着各种实验器材。

  甄暖并不害怕。

  九层是病理学专区,郑容教授和甄暖的天下。郑教授去香港参加学术会议,甄暖接手的第一个案件没人带,全靠自己。

  她径直去解剖室,摸黑开灯。

  死者姜晓穿着婚纱平躺在解剖台上。

  甄暖却先被解剖室本身吸引,这里边的设备太棒了!她睁大眼睛看了一圈,心里忽然抑制不住激动。

  三个月试用期?她一定要留下!

  甄暖洗完手,立在一片银色里,盯着姜晓看几秒,戴上手套和帽子,转身想想,又试探着摁摄像头开关。

  叮当一声。

  她吓一跳,抬头,对面墙壁上七乘七的四十九块屏幕同时散发出淡蓝色的光,各个屏幕从各个角度记录解剖台上的尸体。

  她看向第一块屏幕,死者头部下方发丝和枯血纠结在一起。

  再看其他屏幕,头部躯体,手掌脚趾,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都清晰展现。

  甄暖望着视频墙,无声地做了个“哇”的口型。

  她四处摸索,摄影机、录音器、置物架……基本了解情况后,准备就绪。

  她轻吸一口气,打开录音收音开关,平静无波道:

  “20XX年11月1日,誉城犯罪技术实验室3号解剖房,病理学研究员甄暖;死者姜晓,黄种人……”

  她停一秒,吐吐舌头,在国外待太久,那时第一步外观描述,人种是一定要记录的。

  “Step 1,死者身高……”

  她瞟一眼解剖台上的标尺,迅速心算,“163cm。”

  又看附接的测重仪:

  “体重45kg。衣着整齐……”

  甄暖一边检查婚纱上的痕迹,一边语言记录。拍照后,痕迹全部提取装袋。

  接下来,她剪开婚纱,一点点剥离下来。又把尸表包括指甲缝头皮查找一遍,痕迹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