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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汪诗贝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雾雨停歇,空气清冷,天边渐露鱼肚白。将要来临的这个早晨新鲜幽丽。面对着温泉旅馆银鱼庄美轮美奂的庭院中舒展的草叶、浅浅的白沙,汪诗贝越来越是心寒。

  松平诚的声音正式而缓慢,像铁锤一记一记敲击,震撼着她。

  “请记住,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那条链子。汪小姐,也许你认为你这几天的遭遇匪夷所思,但请相信,那条链子的重要性完全值得我们使用一些过激的手段——同时,在下还要请你相信,真正过激的手段,我们还没有使用。”

  “基本上,我们认为,严刑逼供很不人道。”松平诚道,“而且会导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汪诗贝脊骨有些发冷。

  松平诚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例如,有些人承受不住痛苦,会胡乱招认,不惜撒谎,只求尽快解脱;还有一些更加软弱的家伙,要么直接死掉,要么精神出现问题。在下必须承认,后者非常讨厌。与此相比,尸体的善后处理还是好的。”

  松平诚续道:“所以我们现在尽量采用温和手段,对逼供对象施加并不十分过火的心理压力,先令其绝望崩溃,大多数时候,就会变得有问有答,有一说一了。”

  “遗憾的是,这并非无往不利。就像汪小姐你,你很坚强,要彻底打垮你的精神不是易事——对此,在下钦佩之至。”

  “依在下的经验,精神坚韧的人仍然存在弱点,而这所谓的弱点往往正是他们之所以坚韧的原因:理想,事业,家庭,孩子,爱人……无论是什么,对此下手,会有奇效。”松平诚道,“就汪小姐的情况而言,如果在你面前拷打那个叫苏夜的人,在下以为,你应该就会非常配合了。”

  苏夜!你快来啊!汪诗贝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可那还需要一点时间。”松平诚道,“恰好,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

  清晨阳光金黄明亮,汪诗贝的脸庞被照亮了,可她却只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还有黑暗。庞大的黑暗冰冷无比,侵入她的心神。

  这是恐惧。

  汪诗贝努力回想自己买下那条链子的经过。

  是在东京神保町的古书街,一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旧书店。门脸不大,青布店招上写着“佐藤书店”四个字,店内昏暗,海量书籍占据几乎全部空间,书那么多,那么厚重,书架的隔板全被压弯……

  店长是个老人,同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个子矮,而且瘦,小眼睛,笑得和善,皱纹里藏着商人的心机——似乎古书街上每一家店的店长都是这副模样。

  除了书,店内各处还有常见的装饰:一束落着浮灰的绢花;三五盒矿石标本,盒盖打开,石英砂岩、水晶、云母……闪烁幽微的光芒;墙角靠着一具医用人体骨骼模型,肌肉起止点涂有红、蓝颜色,所以不恐怖,反而显得可笑。

  那条链子挂在店长身前粗木长桌的桌角,那儿钉了个钉子,是专门挂那条链子用的——讲价时,店长特别加以强调,以证明那是他的心爱之物,不能低价出让;汪诗贝没听懂,但她猜准是这个意思——为那颗钉子,她至少多付了一万日元。

  ——但是从头至尾,完全没有可疑的地方。

  汪诗贝相信那是自己兴之所至的购物,事实或许也确实如此。问题在于……

  见鬼的问题在于什么?苏夜,我只是想给你的锤子配条链子啊!

  汪诗贝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会买下那条链子?又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把它寄走?”松平诚等了一会儿,见汪诗贝不答,摇摇头,坐回廊下,淡淡地道:“你迟早得说。你知道的。”

  但听有人接口,声音略有点儿闷。“啊呀,明明是绑架后的恫吓,大男人谋算一个小女生,可还装出这么一副诚恳的嘴脸——我是为了你好——呸,好不是东西!”

  随着话音,轰隆一声,银鱼庄庭院的围墙坍塌下来。

  烟尘起。围墙用的是极佳的水纹花砖,青、灰、白泥料绞杂烧成,一碎,粉灰不多,扬不高就纷纷落下来,露出打破墙头跳进来的那人身影:

  赤红放光的脸膛,浓眉黝黑倒竖;一字黑胡极粗,胡子下面大口龇牙,牙齿竟然是灿烂的金黄色,直晃眼,但有黑缝;高高直直的鼻子挺得神气活现,凸出脸面至少四十厘米——这不是个人!

  是天狗。

  日本最著名的妖怪品种。

  “咿——”风间朵嘴叼竹轮,手抓豆腐包,吓得发出奇异怪声,一头撞进矮几底下。过了片刻,悄悄伸出一只脚来,勾住大般若长光,带回怀里。

  汪诗贝往墙根退去。

  她心里有事,连日来情绪绷得极紧,所以虽然也吓了一跳,但还知道存神分辨——她仔细打量着,看出来人是戴了个天狗的面具。面具木制,涂彩漆,质量好,惟妙惟肖。

  我该逃走!汪诗贝瞬间做出决定。

  根据最近几天的经验,汪诗贝差不多明白逃也没用,对方可不是一两个人,一定是一个规模不小、在日本本土有盘根错节势力的组织;但跟松平诚接触了这大半夜,她醒悟了:

  还是得逃!

  逃得越远越好!

  就算偷渡,也得赶紧回国!

  根本没有讲道理的余地。

  汪诗贝悄悄伸手,扶住纸门的木框。

  松平诚挺身而起,一步一步走入庭院,面对天狗。

  天狗穿着月白色的西装,干净利落,头发一丝不乱。他手提一柄碳素竹刀——古刀型,利实战——腰间还挂着一柄宝剑;半斜身体,一脚蹬在庭院中一块有着苍辣皴皱的灵璧石上,似笑非笑地道:

  “我是恰好路过的天狗大将军,过来打抱一个不平。”

  “请指教。”松平诚竟不打问对方来历,只这般沉着以对。他摆出战斗姿态,左臂向后微探。

  天狗不动。

  片刻后,松平诚低声叫道:“阿朵!”

  “呀!”缩在矮几下的风间朵被猛然叫醒,脑袋一抬,“咚”的一声,撞到矮几上,疼得眼里泛起泪花。

  但也顾不得。她赶紧起身,啪嗒啪嗒地快步跑到松平诚身边,把“大般若长光”塞进他的左手。

  然后跑回房间,再一次缩到矮几底下,一手拿着豆腐包——竹轮已吃完了,另一只手抱住脑袋。

  豆腐包的汁水在房间地板上滴了两溜。

  松平诚拔刀。“请指教。”

  “你连你们家孩子都管不好。”天狗出场的威凛气势本就夹杂几分古怪,现在更是氛围全无,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好不泄气。

  “不劳阁下费心。”松平诚道。

  话音未落,大般若长光刀光一闪,直劈天狗顶门!

  “啊!”汪诗贝惊呼出声。

  ——出于一名考古工作者的本能,她简直见不得松平诚这种手持早在昭和63年就被指定为日本国宝的古物跟人乱斗的行径!

  天狗斜身让过刀势,一探手,竹刀如毒蛇,由侧刺击松平诚面颊。松平诚挥刀一荡,逼退天狗。

  松平诚迈碎步,趟开庭院满地白沙,紧逼不舍。

  大般若长光刀刀下劈,刀光如雪片,刀势却如流星,雪片流星乱落,恰似一张罗网由上而下兜盖,攻势这般猛烈。

  天狗递不出招,步步后退。

  先别管大般若长光了,心疼也是日本文部科学省心疼。汪诗贝轻轻拉开纸门,往房间外迈出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