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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滨江市。市郊。黎明时分。

  苏夜放下大锤,迈步走进小院凉爽的空气中。春寒料峭,轻风掠过他赤裸的上身,汗气蒸蒸,一条宽松的七分布裤教汗水浸透了,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健美的线条。

  如果好好穿衣,打扮停当,苏夜看上去是一个气质颇佳、透着几分书卷气的诚恳青年,很难有人能想到,他的衣服底下会是强劲结实的肌肉,因颀长而略显单薄的躯体中竟隐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巨力。

  而苏夜从事的行当,更是冷门;当代早已式微。但在个别的小圈子里,却“发烧”得厉害。

  苏夜是一个锻造师。

  说得更确切些,苏夜是一名专门以古法打造仿古形制的兵刃的锻造师。这门手艺是家传,他称自己为“匠人”。

  名气不小。

  在几个大型冷兵器论坛里,要是哪个帖子里提到谁新得了一口“苏大匠”亲手打造的雁翎刀、或是别的什么,羡慕叫好、哭着喊着要楼主晒图的回复,怎么也能盖上个百八十层楼。至于苏夜本人,偶尔在论坛露面,底下一准儿是整整齐齐的排队回复:

  “大神出没请注意!”

  于是苏夜默默关上电脑。

  这两天他在忙的,是同城一个叫陈卓的青年富豪的单子:一口汉剑。百炼钢,八面如意汉剑。据说是镇宅用。

  苏夜不太信。

  有时候,他觉得陈卓好像有求于自己,却又不直接说出口,只是旁敲侧击。两人通过几次电话,陈卓总想请他到市区见面喝酒,还约他一起乘游艇出海钓鱼,但每一次苏夜都婉拒了。

  最近两年,陈卓在苏夜这里下过四个单子,都是剑。苏夜挂起锻造古兵的招牌也才刚过两年,可以说,陈卓不但是苏夜的金主,更目睹了他锻造技术的成长。

  生意就是生意。苏夜回头望向锻造室里工作台上平放的剑模,心想。无论陈卓打的什么算盘,我只管铸剑。

  透了透气,汗消了,苏夜瞟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慢慢反抄双手,沿着小院围墙转起圈子。

  他低头含胸,意守丹田,越走越快,鼻息却越来越是平缓。起初还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呼吸、心跳也都急促;到后来,各种声音愈小,仿佛脚不沾地一般,身形快得出奇,与正牌的田径运动员蛮有一拼。

  转过三圈,蓦地,苏夜一个急刹车,前冲的势头由脚底顿上腰腹,脊背一耸,虚握拳,扭身抡臂,右胳膊在空中转大半个圆圈,平平停在胸前。

  “呜——啪!”小院内,空气一震,发出一声怪响。

  苏夜收臂,回身,站定,深深吸了口气,再度反抄双手,沿反方向转起圈子,三圈过后,抡出左臂。

  又震起一声怪响。

  反复做过四十九遍,苏夜这才停步,抓起门边挂着的素色毛巾,胡乱抹了把脸。

  这一套动作,再加上呼吸法,就是苏夜的“家传秘籍”。据苏夜早早过世的父亲说,苏家世代锻造,祖上煊赫,家谱一直可以追溯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时代,与铸剑这一行的祖师爷欧冶子并称瑜亮。

  当时苏夜年纪小,就傻傻地信了,特别引以为豪。后来年岁渐长,越想越不靠谱,待要追问详情,却为时太晚。

  但无论如何,苏夜知道,苏家在锻造这一行,是有真本领的。“家传秘籍”他并未学全,但十数年苦练下来,自然而然地力大、手稳,目力也变得神准,比一般的锻造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莫非陈卓盘算的是这个?苏夜暗中嘀咕一句,又摇摇头。时代不同了,少林寺把《易筋经》放在网上公开都没人看,自己家这份“绝学”固然了得,但要说得坦率直白,练到头,无非也就是成就一个还算不错的铁匠。

  ——陈卓据说身家巨万,可以坐吃山空快乐到死,想必改行的意愿也不至于太迫切。

  苏夜打个呵欠,有点儿困。为陈卓的新单熬了一整夜,做完早功课,倦意一下子涌上来,就想赶紧去冲个凉,再爆睡一顿。

  往起居室迈了两步,苏夜突然想起了什么。握住腰间的一件东西,略显疲累的脸色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不知道那丫头现在又折腾什么了?算算时间,那口“童子切”的展出就在这几天吧……嗯,把事托付给她,倒是能让人放心。苏夜琢磨着。

  苏夜把挂在腰际的金属链子解下来,放在掌心。

  链子约有一米多长,沉甸甸的,坠手,漂亮极了。初升的朝阳一照,泛起黑漓漓的幽光。链子一端是裹得紧紧的花骨朵,另一端,花朵完全绽开,六片花瓣饱满舒展,点点花蕊恍若实物;而中间每一节环扣,便是渐放的花蕾,一朵连着一朵。

  匠心独运的设计。做工亦佳。教苏夜这个“大匠”看了,也不由赞叹。

  链子是昨天送到的,汪诗贝从日本发了特快专递,之前还专门打电话回来大呼小叫了一番,说是在东京神保町古书街淘到了好宝贝,非要苏夜狠狠地夸奖她一顿。

  于是苏夜说道:“乖,摸摸头。”

  汪诗贝一顿乱咬。

  链子送到后,苏夜也发现自己还真是不该那么敷衍——汪诗贝之所以那么兴奋,自有缘由。

  苏夜攥着链子走回锻造室。墙角有一条矮几,几面摆着一个金丝楠木的架子,架子上稳稳当当,架住了一柄打铁锤。

  虽然说不清其中道理,但苏夜心中认定,汪诗贝淘来的这条“好宝贝”,应该就是配这柄打铁锤的。

  苏夜盯着锤子。他从来不愿回忆当年的事……幼年时,父亲在炉前挥汗如雨,宽厚的肩膀遮住了跃动的火光……父亲手中挥动的打铁锤,是不是就是木架上的那一柄?在那一柄打铁锤锤柄末端欢快地摇摇摆摆的,是不是就是汪诗贝找到的这一根繁花之链?

  是不是?是不是呢……

  苏夜闭上眼睛,痛楚在胸中蔓延。

  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

  ——打铁锤默默卧在木架上,不发一言。

  苏夜走过去,缓缓将铁锤提了起来。

  打铁锤通体黝黑,锤头长九寸九分,宽六寸六分,底端平滑,顶端却似一朵六瓣之花,微微拢在一处,数不清的花蕊疯长出来,与花瓣尖尖平齐。

  锤柄三尺三寸三分,中间有两个扣环,底端又有一个,恰能扣住一条链子——恰能扣住汪诗贝淘来的那条链子。

  ——链子。

  苏夜盯着手中的链子。不知为什么,并不想将它挂上去。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愿意相信自家虚无缥缈的家谱、还有所谓的“家传秘籍”之类的东西……事实上,他几乎在强迫自己不去相信。

  仿佛一旦相信了,就会迎来难测的灾祸。

  然而,苏夜知道,在自己内心的深处,确实还住着当年那个天真的小男孩——小男孩固执地相信着这个世界上所有未知的玄奥,还有更多的……

  就像这柄打铁锤……

  父亲说过,它是祖先所传,经历千年风霜。

  但它锈住了。多年来,它一直满布锈迹。只不过锈迹也是乌黑的,与打铁锤一体,远看便难以发觉。

  现在苏夜将打铁锤举到眼前,看斑斑驳驳的锈迹由锤头蔓延,盖住了花蕊、花瓣,锤柄也涩手——或许打铁锤上原本还刻有花纹,也被遮盖,丝毫不显。

  身为锻造师,苏夜是摆弄金属的行家,他曾多方设法祛除打铁锤上的锈迹,也用废过数百张最好的金刚石砂纸,却从不济事。锈迹岿然不动。

  到底是祖传之物,苏夜存着敬畏,不敢使用更激烈的手段,怕把打铁锤弄残。同时,他也不愿将其送到检测机构化验——因为他心中有数:打铁锤的材质,大概不属于任何一种地球上已知的金属。

  那条链子也一样。一上手,苏夜就分辨出来了。

  贝贝……你难住我了……他默默地想。

  过了片刻,苏夜认命般把眼一闭,手往前一送——“咔哒”一声,链子挂到了打铁锤锤柄底端的扣环上。

  苏夜皱了一下眉。链子上有个地方挺尖锐,划破了手指,微微出了些血。他吸吮着指尖,盯着链子看。

  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