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辗转难眠。
“舞阳苏家”。这四个字那么沉重。
我有一个杀宪兵、跟日本御灵师作对的曾祖父，还有那许多抵抗蒙元的先祖。真的很好啊。可为什么这些事都要由别人来告诉我？
床头柜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仍在闪烁微光。
苏夜一字一句读完了那些叽里咕噜的注音怪文，也读完了翻译回来的注解。那是一段波澜壮阔、浸透血渍的历史，尽管受视角所限，他还是可以深刻地体会往昔风烟。那些阴阳潜移，衰荣生杀。
苏家，是了不起的。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想到了，说出来了，但谁知道背后的代价？
苏夜知道一点儿。
一丁点儿。
他披衣而起。
凌晨三点整。苏夜离开卧室，走到基地外的山间平地，怔怔地望住不远的低地、多少矮一些的山腰处，那一座废弃的庙宇。
苏夜蹲下来，缩起身子。春寒尽褪，山夜微温。可他仍觉得冷。
似乎过了好久，苏夜忽然轻声道：“灵犀？”
灵犀站在苏夜身侧，一句话也不说。黑色的连衣裙仿佛溶进了夜色。
“灵犀，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灵犀淡然答道。
“青霜剑。”苏夜道，“你说，我该修好它吗？”
“陈卓不想等了？”
“是的。”
“你以为，你能修得好它？”灵犀的语调里杂着一分嘲讽，好像还有更多难以表述的内容，藏在嘲讽之外。
“我是舞阳苏家的唯一传人。”苏夜握住拳头，声音冷硬，“我修得好。”
“哦。你修得好。”灵犀以毫无感情色彩的语声重复。
“我一定修得好！”苏夜恶狠狠地说道。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在冷冷的夜里，略显狰狞。
陈卓是有秘密的。苏夜知道。但苏夜不知道的是，究竟谁的秘密更多。
“灵犀，陈卓……他为我去日本，从松平诚手里救回了贝贝。”苏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恩。”
“苏家人，有恩必报。”灵犀清晰地道。
“所以……所以……”苏夜忽然岔开话题，“灵犀，你一定感觉到了。”
灵犀微微点头。
“契合度提高，不仅能让你找回茫茫岁月中累积的记忆，对我也是一种刺激。至少，现在我也能够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不，那些事，我并没忘记，只是因为当时我还太小，根本就不理解，所以以为自己忘了……但那一直都在我的记忆里。”
苏夜续道：“我想起来了。三岁那年，我翻过苏家的秘籍。是我过生日那天，父亲亲手一页一页翻给我看的，他似乎用了某种奇特的手段：符咒、阵法？我不知道——”
灵犀轻轻用脚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神色怅然。
“灵犀，他为的就是现在。”苏夜道，“我父亲安排好了一切——舞阳苏家的传承从来没有断过！只要我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总有一天，我就会全想起来！”
“有什么稀奇？两千五百年香烟不绝，上的可一定不止双保险。”灵犀轻轻哼了一声，像有些不满，“说不定，欧冶子那一支里，还真有你一个表妹呢。”
苏夜险些哽住。
他接着说道：“我还没都记起来，但记起来的那些，应该就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别绕弯子了。苏夜，我是器灵！”灵犀叫道。
苏夜脸上显出一丝阴暗的挣扎。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血祭。”
稠黑的夜，月亮在密云中潜行。灵犀的身子微微颤抖。
“我猜想，至少这件事，你一直记得，是吗，灵犀？”
“不。”灵犀低着头，无悲无喜，“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不敢深想，也没问过你。”苏夜道，“器灵究竟是怎么诞生的？身为锻造师，我当然想要打造出神兵利器——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不就是器灵吗？可为什么，我的潜意识竟会排斥这样的想法？灵犀，我分明目睹了你、陈卓的青霜剑、江河的罗盘、还有那个日本人的齿朵具足的存在，可为什么我却下意识地回避制造器灵的具体手段？”
“直到你和我的契合度提高，我记起了一部分苏家秘籍的内容，重新审视，这才明白。”苏夜道，“不，是陈卓逼我修复青霜剑，我才真正想明白了——灵犀，你……曾经是人。你曾经是一个人啊！”
灵犀神情微动，点头道：“是啊，你早知道的。”
苏夜早就知道。
但是，知道，与切身的体会，自然绝不相同。
器灵，神器有灵。然而世界的真实是残酷的。“神器有灵”这四个字，要倒过来讲：是先有了“灵”，“器”才会成为神器。
灵即是人。
灵，即是人的魂魄。
说的再确切些，器灵的灵，只是构成人类魂魄的一部分：天魂和地魂。
人有三魂七魄。魂属阳，为天魂、地魂、精魂；天魂形成意识思辨、地魂主宰道德善恶、精魂联络肉体活性。魄属阴，主喜怒哀惧厌爱欲。
制造器灵，就是要从肉身中剥离魂魄！
消磨七魄，打灭精魂，只保留天魂、地魂，再将其熔接到早已备好的“器”上。
然后，神器大成。
是的，一个个器灵的诞生，就等于一条条性命的夭亡。
灵犀，是死过一次了。
而且，无论“剥离”、还是“熔接”，必然伴随极大痛苦——并且，这个过程本身就意味着对人格的粉碎与重组。
灵犀，是曾体会过的。
当初，灵犀为苏夜讲解器灵来历时，桩桩件件，并无隐瞒。可是苏夜一下子接触到太多未知的信息，自身的经历与处境又一直混乱不堪，直到被陈卓拜托修复青霜剑，他也没能真正沉静下来。
事实上，正如他所说，也许他是早就想到了，却不愿去面对。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
因为……他面临一个选择：
血祭。
“嘿，舞阳苏家……”苏夜举手到眼前，透过夜幕，仔细端详，他轻声道，“杀人如麻，贪残虐烈啊。”
“别自我陶醉了！”灵犀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苏夜愕然。
“我还没记起来你说的南宋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件事是最清楚的——苏夜，你们苏家制造的所有器灵，都出自我手——都出自心锤灵犀！你一个小屁孩念叨什么杀人如麻？看你这神情恍惚的熊样！那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早该找块石头一头撞死了？”
灵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住苏夜的鼻子，清清朗朗地笑起来：“好啊，那姑奶奶这就去撞石头啊——苏夜，你猜碎的会是谁？”
“别欺负石头了。”苏夜愣了一会儿，禁不住苦笑。
“生而为人的记忆，在我这里并不清晰。成为心锤灵犀的器灵，我确实付出了一些东西。按你的说法，大概，就是被杀了吧。好像那个过程也并不轻松。”灵犀摆摆手，神态不以为意，“可是，以此作为交换，难道我不是赢得了新生吗？我活了……把这种类似矫饰的说法抛开，我至少也是‘存在’了两千多年啊。苏夜，心锤不死，我是舞阳苏家的传承之器，也是护法之灵。用中断于十八岁的人生，交换成为器灵的两千年，乃至更多的光阴——就算这只是一笔交易，那么，有谁吃亏了吗？”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难道我是被逼的吗？”灵犀注视着苏夜的眼睛，摇了摇头，“并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