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晚上十一点。车厢内很静，乘客们都开始犯困，不少人打着瞌睡。即便没有睡意的那些，也没有太多精力闲聊。
于是，灵曦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未免太过清晰。
刷的一下，整节车厢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探照灯一样刺得人浑身发痛。仿佛所有人都被打了一针兴奋剂。
灵曦呆呆的维持这个强势姿态，宛如泥塑木雕。
大约愣了几秒钟，她扑通一声做回座位，面无表情的僵立。再过几秒钟，干脆趴在桌子上，小脸深深埋入双臂间。
“挺好的。”苏夜说。
“别理我！”灵曦闷声说。
“这才像你嘛。”苏夜笑了笑，“你想多了，我没那么个意思。只是想增加对器灵的认识，对战斗有好处。”
灵曦没说话。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面颊依旧有些发红。她说：“器灵和器灵也不一样。比如风间朵——她应该没什么自身能力，但松平诚的‘再生’那么强，跟她也脱不开关系。”
“你是说，她能强化御灵师？”苏夜看了一眼灵曦，“你也是？”
“当然！”灵曦说，“不然你那个金属控制，本不会这么早出现。还有那个……”她赶忙闭了嘴，生怕说出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怪不得呢。”苏夜点点头。
列车上的夜晚很漫长。苏夜和灵曦聊了很多，直到天光微明才各自休息。苏夜身为御灵师，睡几个小时就神采奕奕。至于灵曦，睡觉什么的只是习惯，其实根本不必。
当列车挺稳之后，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新的一天了。”苏夜自语。
“等不及了？”灵曦问。
“有点。”苏夜笑了笑，拉住灵曦手，“快走吧。想到战斗，我真有些等不及了。”说完，拖着她朝车下走去。
因为战斗么？灵曦笑了。心中却想——为了汪诗贝吧。
在整个南方，湖东市都是数得着的大城市。
因为是清晨抵达，正好赶上早高峰，苏夜和灵曦打的那辆出租车被结结实实堵在路上。看着周边蠕动的车辆，以及远处高架桥上，陈列品般一动不动的车流，苏夜不由叹了口气。
灵曦倒是挺兴奋。她四下看着，那些林立的高楼，巨大的玻璃墙面，在晨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灵曦的目光，随着那些金光跳动。
“挺有意思的。”灵曦说，“你来过么？”
“没。”
“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就是觉得世界真大，滨江市真小。”苏夜感慨：“可我还是觉得家乡好，这里没意思。”
“你家乡？”灵曦摇摇头：“不是滨江。”
“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了……”苏夜沉默一会儿，问：“那应该是哪儿？”
“舞阳啊！”
“现在的地名呢？”
“不知道……”
“那当年……舞阳城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那也能叫家乡么？”苏夜摇摇头：“此心安处是吾乡，都不记得的地方，能算什么呢？对我来说，滨江就是家乡了。”
“……那我呢？”良久，灵曦突然说。苏夜看了她一眼，发现灵曦只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的景致，却显出一丝丝茫然来。
“灵曦？”
灵曦楞了一下，终于回过神。她情绪有些低落：“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了。”
苏夜理解。灵曦跟着苏家一代代东走西顾，似乎在每个地方都安过家。那么，哪里能算家乡呢？似乎都不是。
“据说，那句话是朝云说的。”苏夜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那句？”灵曦一愣，摇摇头：“不知道。那时候……我没见过苏轼，更没见过朝云。”
“不需要见。”苏夜说，“朝云随苏轼贬居岭南，生活不习惯。苏轼问她想不想家，她就说了那句话。”
“苏轼身边，就是她的家乡，对么？”灵曦怔怔的想着，似乎有些东西在心中涌动。过了片刻，她突然看着苏夜。
“怎么了？”苏夜奇怪。
“朝云……”灵曦皱眉，“是苏轼的小妾吧？”
“对啊。”
“我再也不理你了！”灵曦大怒。
于是，直到抵达目的地，灵曦也没跟苏夜说一句话。苏夜起先没想明白，到后来，他才明白了自己的举例不当。
“真抱歉，但我真不是要占便宜啊。”苏夜很冤枉。
根据资料，湖东市的九卿据点，是一座废弃工厂改建的艺术馆。场馆位于城市东郊，挨着几个自然村，其实已经是城乡结合部。
这里条件不错，符合九卿的要求——低调，隐蔽，成本低，随时能跑路……
根据苏夜的要求，出租车距离艺术馆还有几公里就停下了。苏夜带着灵曦步行，顺便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形。
但灵曦依旧在生闷气，让苏夜无可奈何，郁闷透顶——呆会儿真要打起来，她不会还这个样子吧？
其实，灵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正如苏夜说的，例子就是例子，和现实无关。没有人会故意类比，更不会有人往自己身上对号入座。
所以……自己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灵曦觉得有点儿乱。她开始回忆自己和每一任御灵师的相处，他们都姓苏，但都和苏夜不一样。哪怕是苏夜的祖父苏淬，这个距离苏夜最近的人，依旧有着相当的差距。
苏淬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笑起来很豪爽，酒桌上千杯不醉，干起事来干脆利落，恩怨分明，嫉恶如仇……
灵曦觉得苏淬这人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
数千年的长存，让灵曦牢牢记住一件事：自己是个器灵。其实不需她记，每一任主人都会通过一些事情，有意无意的提醒。
包括苏淬。
灵曦至今记得，为了救出苏淬的一个兄弟，自己曾被命令，冲到前面去挡子弹。灵曦从不觉得这个命令有什么问题，即便到现在，依旧这样想。
但……她知道苏夜不会这样做。
苏夜发不出这个命令。他从没把自己当过器灵，而是当做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所以，自己才会愈加在意苏夜的想法？愈加在意苏夜的话？愈加在意那些……令自己心存温暖的细节。
灵曦看着苏夜。经过滨江市的磨砺，苏夜显得愈发成熟。依旧年轻，但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散发着光芒。
这样的人，会变么？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器灵，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完全被他支配的工具？
灵曦突然感到寒冷。她下意识抱拢双肩，抑制内心的恐惧。
“你冷么？灵曦。”苏夜看她。
“我可是器灵啊！”灵曦抬头看他，“器灵会冷？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苏夜皱了皱眉。他不知道灵曦到底怎么了。难道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还是说……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灵曦，我……”
“别说了！”
苏夜愕然。他看着那个少女紧走几步，独自站在公路边上。她凝望远方，微风卷动裙角。车来车往，人流如织，少女身处其中，却格外疏离。
“灵曦。”苏夜走过去。
“是我不好。”灵曦转过脸看着他，“苏夜，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时刻记得，我只是器灵。”
苏夜看着灵曦。那个女孩眼中带着坚定的光芒。但苏夜能感受到，她在恐惧。她究竟在恐惧什么？苏夜猜不出来。
“对不起，我做不到。”苏夜轻轻揽住灵曦，给予她温暖，“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哪个？”
“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
灵曦感觉一种温暖从内心滋生，勇气也随之生长。她想相信一次，哪怕一次也好。灵曦咬着牙，抬头盯着苏夜。
“……能承诺永远么？”她问。
“有生之年。”苏夜说。
“足够了。”灵曦突然破颜一笑，看着苏夜的目光已经有了不同。
——苏夜，记住你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