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夜没有听懂。
“陈卓就是‘滨江杀人狂’。”张铁注视苏夜,眼神非常复杂,“也是你一直逃避的真相。”
苏夜垂着眼皮,像一尊石佛。
这并不是刻意的压抑。实际上,恐惧与震惊凝成了一柄匕首,深深刺入了心脏。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正在一点点冻结。
本以为的波涛汹涌,云垂海立,全被一片寒冰覆盖。但在心海深处,有一颗种子正在坚冰中萌发——苏夜听到了声音。
种子叫做怀疑,早已种下。
苏夜怀疑过很多。比如为何陈卓如此帮自己,为何陈卓对苏家了解这么多,为何陈卓的出现时机是如此微妙,为何陈卓……很多很多。
但随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这些怀疑都被看似合理的解释以及行为化解了。人总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苏夜也难免如此。一直以来,他都被封闭在陈卓与自己共同构建的楼阁中。有门,但他从不去推。
直到张铁一脚把门踹开。
苏夜终于看到了问题。再坚固的楼阁如果建造在谎言的沙滩上,一样弱不禁风。怀疑的种子已经破土,大厦将倾。
他开始难以遏制的思考一件事:如果、只是如果——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陈卓干的,会怎样?
苏夜突然发现,一切都变得顺畅了。顺畅到不敢深入思考,顺畅到让他感到恐惧,顺畅到……几乎就是事实。
“不!”苏夜突然下意识叫起来,“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张铁看着他。
“不可能……”
苏夜摇着头。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两种声音反复争夺。一切从实际出发,定义现在的状况——这是理智。极力否认,不肯面对——则是情感。
他捧着脑袋,慢慢低下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良久,苏夜缓缓抬头,目光中一片冷漠。他冷冷地说:“我不会相信的。”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有警察挡住了去路。
“让开!”苏夜看着他。对面的警察一脸坚毅,像一块岩石一样纹丝不动。灵犀嗤笑一声,从后面走过来。
警察依旧没动,但目光下意识抽动一下。这位可比苏夜有威慑多了,那些袭警事件基本都是灵犀包办的。
墙角的两名刑警忍不住伸手去摸枪。
“苏夜!”刘局长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懂不懂法?”
“心情不好,”苏夜牵了牵嘴角,“不想懂。”
“你们这是知法犯法!”张铁快步走过来,拦住了跃跃欲试的灵犀,正色道:“你们现在是传唤期间,懂吗?”
灵犀只是瞥了瞥张铁的胳膊——没受伤那只。张铁下意识想把右臂藏了起来,但最终忍住了。
“苏夜,”他转换了谈话对象,“你既然同意来这里,说明你还有遵纪守法的观念,对不对?就算你是御灵师,也不可能脱离社会,毕竟——”
苏夜用两个字打断:“让开!”
张铁皱起了眉头。看得出,苏夜的状态很不好,就像一座正在压抑着的火山。但张铁是警务人员,职责告诉他哪怕是真火山也要往里跳。
“让他走吧。”张先生突然说。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聚集在张先生身上,包括江河。张先生朝江河看了看,两人的目光一阵碰撞,无形的交流。
江河犹豫了一下,转脸朝刘局长咳嗽一声,“我看——就这么着吧。”
刘局长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江河。
“他是御灵师。”江河道,“林会长说过,御灵师是特殊的人,总要被时运消磨,然后才能确认自己要走的道路。要我说呢,这小子的时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消磨得忒刺激——咱们得把他放出去,让他自己去选择。”
“盖有天意在焉。”张先生摇头晃脑地道,随即,他瞥一眼苏夜,又道,“小伙子,不要真变得没救了哇。”
苏夜冷哼一声,昂然前行。张铁略一迟疑,让开去路。
“苏夜,我们在陈卓的家里做了DNA检测,他就是‘滨江杀人狂’!”张铁在苏夜背后沉声说道,“这是铁证。”
苏夜一言不发,踏出审讯室的房门。夜已深,他踏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灵犀跟随着他。
苏夜心乱如麻。
这是温暖的新月之夜,月光像是青烟,缭绕着,沾染凡尘。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了,车也很少,路灯光芒柔暗。
脚步仿佛踏在虚幻中。
苏夜走得很快,没有踌躇,没有迂回。但他在心里,却觉得自己正身处迷宫。
是一座特别奇怪的迷宫。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道路错综复杂,走一步就碰壁,非得转向不可。同时,面前展开一条康庄大道,直通出口——只需要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唯独,那出口如噬人巨兽的口。
黑暗,潮湿,散发热腾腾的腥臭。
这是蜃,嘘气成海市,惑人心智,教你自己走进它的嘴巴里去,填饱它的肚肠。
也许,世界的真实,就是如此。
“灵犀,”苏夜突然问,“你信吗?”
灵犀反问:“你想信吗?”
苏夜默然,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跨步,越走越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脚下没有方向。
“去哪儿?”灵犀问他。
“去哪儿?”苏夜机械地重复,他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一般。是有一个目的地的,但是,那是哪儿呢?
去质问陈卓?还是远远地离开他?
苏夜默默地走着,抬头,已到了家。
是滨江市东郊,一条半新不旧的单行道的尽头,那一座小院。
他回家了。
“对了,我是回来拿东西的。”陈卓注视小院门上贴着的封条,苦笑一声。
他推门,门没上锁。他微一用力,警方的封条嗤地破了。他迈步进去,看到一片狼藉。
“被搜过了。”灵犀道。
“肯定是那家伙。”苏夜心头浮想起张铁的面貌,咧嘴笑了笑。灵犀看得大皱眉头:苏夜的笑容挺吓人的。
苏夜去了锻造室,折腾半晌,扛了一个大号复古、榫卯结构的樟木箱出来,亮黄的铜件包边,上头还有龙凤花纹。
“嫁妆?”灵犀瞪大了眼。
“是朋友寄在这里的,我帮忙打的铜件。”苏夜自我解嘲般地,摇头道,“从前我以为锻造这一行用不着出外活儿,没想过给自己弄工具箱。”
他的情绪多少好了些。
这是凌晨了。苏夜扛着箱子走了很久,才在快到市区的一座酒店前,找到了趴活儿的出租车。
等他抵达西北山区,又上了山,天边已露鱼肚白。
苏夜行走着,眼看山林为水雾而清醒。
他眼看着拐过一个弯,前方就是那座毁弃的山神庙。庙堂石阶破败,神像半坍,庙左有幽池。
过了山神庙,再走几步,就是陈卓的藏身地。
“苏夜,”灵犀忽然问他,“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问个清楚。”苏夜道。
“然后呢?”
“我……”
苏夜没有把话说完。有人正从山上下来。是陈卓,他的脚步和着日出的声息,乱乱地、沙沙地响。
朝阳在陈卓的身后升起来。
苏夜仰头望他,看到陈卓的身子半明半暗,脸藏在影子里,金边眼镜后的眸子晦涩难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