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清霜,凄绝,寥落。在鹦鹉寺公园门前,借长信宫灯的一点明亮,瞭望骊山,山中林丛稠黑。
秦始皇陵远远地一言不发,匍匐在西安东北,仿佛无尽延伸的荒野。
宇多田无关心忽然失去战意。
她转身走了。
去得干脆利落,毫无征兆。
苏夜、灵曦、曹洒尘……呆愣愣地望着她离开,没有行动。再远一点儿,李璐平端元戎弩,匍匐在地,没能扣动扳机。
五十支三镰羊头镞收纳在弩匣里,将发未发。
就在刚才,有一束光芒,射透了李璐鼻尖前半寸的土地。深有半尺。冷汗侵湿了她额前的发。如果动手的话……
这一束致命的光芒还会射偏了吗?
李璐站起来,拖动脚步,向前与苏夜等人汇合。
“喂——”苏夜冲宇多田无关心的背影叫了一声。宇多田无关心没理他,长信宫灯的灯火渐渐暗下去,她的身影消失于夜幕。
“……就这么走了?”苏夜喃喃地道。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觉得意犹未尽。
这场战斗迁延时久,此刻,已是凌晨。
曹洒尘重重哼了一声,一身金丝甲胄仍闪烁光芒,却慢慢软倒在地。李璐快步疾奔,过来搀扶住他。
苏夜一手捂住左肩的伤口,一手按在地面,丝丝缕缕地回收金属。
这场战斗生死一线,此刻,心跳如雷。
苏夜感觉到极度的疲累。不是因为刚刚的搏杀,更不是因为胡乱的见机行事的所谓“计划”——那到最后也没能用得上。虽然,算是成功了的样子。
活下来了。
也许这才是疲累的根源所在。
“你没事吧?”苏夜强打精神,询问曹洒尘,“火毒?需要农夫山泉?我这就去给你找一瓶……”
“一瓶不够。”曹洒尘闷声道。
“那——”
“我们回去。”
“分部就快来人了。”李璐接口道,“我发了信号,刚才的战况,后半截,在那边直播。”说着,她神色黯然,轻声续道,“大刘、沈阳他们最后的荣光,没能记录下来……”
“荣光……嘿。”苏夜的情绪无从抒发,只喃喃着,忽然,觉得腰眼一痛。
有谁掐了他。
是灵曦。
“哎哟,大情圣。”灵曦忿忿不平地道。
“什么?”苏夜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反问。
“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灵曦拿腔拿调地叫着,她的脸色更冷,像冰,“你管她手为什么那么冷?”
苏夜不知道话该怎么说。
不用赌咒发誓,事实上苏夜知道灵曦也绝没当真——他对宇多田无关心没有一丝一毫可称得上“正面”的感情。
她几乎杀了苏夜——至少三次。也许更多。当然,从这个角度出发,不得不称赞一下苏夜过人的****运。
但苏夜知道自己纠结的这件事实绝非无关紧要。
宇多田无关心执掌长信宫灯,以炽烈的热力为武器,操控无形之光焰。她可以布置滚烫的雷池,熔金销铁,无人能越。
然而,她手上的温度却是冰凉冰凉的。
这异常的反差一定具有某种意义。也许这就是战胜宇多田无关心的关键。
苏夜摇摇头,放弃了思索。就像宇多田无关心莫名地离开。何必深究。他心想。原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人的故事,你不可牵涉过多。否则,那就变成你的。
有谁知道那故事是悲是喜。
苏夜没有说话。于是灵曦也变得沉默。曹洒尘跌坐着,身子微微颤抖——他受的伤最重,如果卸甲,可能就会被夜风吹拂得筋肉脱落、骨头散架……李璐极小心地守护他。
“她的头发……可以用。”忽然,曹洒尘涩声道,“苏夜,你干得不错。”
苏夜发出苦笑。
天快亮了。
苏夜再次见到曹洒尘,是在三天以后。
曹洒尘的办公室位于天工会分部大楼六层,苏夜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无趣的房间,这与他对曹洒尘的观感并无二致。
现在,这间线条简洁的屋子里多了些东西。
苏夜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忍住没有说话。不过,灵曦却改不掉——她也从来没打算改掉——大大咧咧的性情,蓦然惊道:
“喂,你没事吧?”
曹洒尘不答。他看了一眼苏夜,眼神里或多或少带着几分责备,类似于“你也不管管你家器灵”的上位者的牢骚。
苏夜耸耸肩,道:“她是好意。关心你。”
曹洒尘伤重未愈。三日前的一战,他在大夏龙雀刀背金环变化的金丝甲胄里藏身,直面宇多田无关心的攻势,一直坚持到最后。
结果金丝被烧熔到他的身体中了。
大夏龙雀有三枚金环:封灵、锁命、缠丝。封灵最玄,顾名思义,可以封印器灵——灵曦尝过滋味;锁命即是疗伤,能逼出人体内的病气或是毒瘴,再于外部化解;而缠丝则是万金油,以金丝化物,能攻能守。
三环应用,都需媒介,同时,越是不可思议的能力,就越需要御灵师付出更大代价。
——曹洒尘半躺在一口装满了水的亚克力浴缸里。他还是穿着白衣,袍子的边角在水中飘荡,但袍子底下,皮肤透出金色。与射入窗口的阳光竟相得益彰似的。
他还没能抽出全部的金丝。因为,金丝与他熔在一体,他得要忍受抽筋、洗髓般的痛苦,才能将其抽出——
浴缸里的水泛着淡淡的红。那是血。
“快了。”曹洒尘闷声道,“今天,我就可以恢复。”
“需要我做什么吗?”苏夜扫视办公室,换在以前,他会自顾自地搬张椅子过来坐,嘴不饶人。不过今天他乐意释放善意:为了并肩作战的交情,更是为了曹洒尘这一份坚忍。
“等一下。”曹洒尘道。
苏夜就等着。可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墙角遛,那里堆着至少二十件农夫山泉。一件二十四瓶。
“广告做得好,不如疗效好。是吧?”苏夜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阴阳、生克,都不是你能随便拿来说笑的。”曹洒尘闷哼一声,一丝血渍在浴缸的泉水中洇散。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趣?”
“很多人。”
“……好吧。”
苏夜扭头,盯住房门。他听见了脚步声。
门开了,李璐走进来。她是第三临时小队唯一的幸存者——苏夜不能算,他还没来得及培养出归属感。
不管是对所谓“第三临时小队”,还是对天工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都一样。
但至少,苏夜开始乐意听他们说些什么了。
“有新任务交给你们。”曹洒尘靠在浴缸上,轻声道。
“是!”李璐挺直胸膛。
“哦?”苏夜的声音就不太干脆了。他向李璐打个招呼,然后耐心等待曹洒尘继续说明。
“有证据表明,苏夜,宇多田无关心是冲着你来的。”曹洒尘道,“虽然我很怀疑九卿的决策层是不是又一次昏了头——但事实就是事实。”
“你后说的这句话真多余。”苏夜叹道,“我的曹先生,你从来不知道要与人为善,是吧?”
“我一直认为,苏夜,你得证明你的价值。”曹洒尘道,“最近一年来,为了你,天工会损失惨重。我需要知道,这些损失是值得的。特别是,在你加入天工会之前。”
苏夜冷冷地瞪着他。
苏夜没有反驳。三天前,第三临时小队几乎全军覆没——也许方荣浩确实是个混蛋,但混蛋的命也是命;大刘、沈阳更是挺不错的小伙子。
他们死了。
苏夜不愿评判死人。况且,他知道在自己并不知道的地方,为了自己“舞阳苏家”这四个字,天工会一定付出了更多代价。
这些事,江河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就算曹洒尘摆出这样一张死人脸,甚至采用过封印灵曦的强硬手段,但态度却也只是就事论事,一以贯之,并没有迁怒、报复。
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名门正派,整体上好人居多,所以你很难下决心跟他们闹翻——毕竟做个邪派大魔头不能算是太有吸引力。但是他们又那么迂腐、僵化,打起交道来特别不讨人喜欢——简直讨人嫌。
于是你束手无策。苏夜在心里嘀咕着。
曹洒尘续道:“现在你是我们的人了。你拿到了宇多田无关心的头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说点儿有用的。”苏夜打断了他,“什么任务?”
曹洒尘很不满意地停顿片刻,慢慢地吐出四个字:“秦始皇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