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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之所起(1)


  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北熙皇城“黎都”虽值春寒料峭,却抵挡不住夜晚的火热迷情。

  白昼里,黎都是天子脚下,国之中砥,王侯公卿,光禄池台。

  黑夜里,黎都是声色犬马,依红偎翠,轻歌曼舞,旖旎风流。

  而素有“北熙第一花楼”之称的“闻香苑”,则是黎都风月场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于夜色之中光华流转、含烟吐媚,不知令多少达官显贵销魂蚀骨、魂牵梦萦。

  此时此刻,闻香苑一间香房之中,有一少女正在对镜梳妆。粉腮朱唇,颜如渥丹,是青楼里少有的清妍淡姿。那微蹙的蛾眉间一点倨傲与忧虑,与其他莺莺燕燕的调情媚笑显得格格不入。

  “鸾夙姑娘,有客相邀。”丫鬟的通报声在屋外响起。

  “不见!”屋内对镜梳妆的少女将篦子重重拍在妆案上,倔强回道,“身子不适!不见!”

  丫鬟也不多言,匆匆而去。

  这拒客的女子名唤“鸾夙”,年方十五,是闻香苑的红牌雅妓。何为“雅妓”?说得好听些,便是歌舞诗伎;说得难听些,便是只卖笑、不卖肉。

  鸾夙在闻香苑一直是个异类,性子孤傲,独来独往,偏又生得端庄美丽,精通诗词歌赋。她不像个烟花女子,更像个大家闺秀,便是这与众不同的气质与才情,倒是惹来一众裙下之臣,且其中不乏公卿子弟。

  鸾夙接客向来看心情,若心情好了,便与花客附和几句诗词,拨弄几声琴弦;若心情糟了,便闭门谢客,卧榻称病。

  久而久之,黎都风月场上人人皆知——闻香苑的鸾夙姑娘色艺双绝,性情寡淡,清高孤傲,娇弱堪怜。偏生鸨母也由着她这般胡闹,因此旁的姑娘、小倌虽然妒恨,也无话可说。

  显然,鸾夙今日又是心情欠佳,便再次谎称身体抱恙。外人都道她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却甚少有人知晓,其实她身子康健得很,除却偶感风寒,几无病症。

  “吱呀”的开门声就在此时缓缓响起,鸾夙无须回首,也知来人是谁。在这闻香苑中,唯有一人进出从不敲门,便是她的鸨母——坠娘。

  鸾夙从梳妆台前起身,恭谨问候:“坠姨。”

  “又是身子不适?”坠娘风姿绰约地款步入内,话中带着淡淡讽刺。

  鸾夙抬首打量起鸨母坠娘。这张容颜她看了七年,如今仍觉惊艳。分明已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可那玲珑身段与妩媚风情,却能令人忽略坠娘的年纪。

  入了闻香苑之后,鸾夙才知晓,坠娘从前是名动天下的舞伎,后因年华老去,才花费毕生积蓄开了这间闻香苑。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风月场中人来人往,唯有闻香苑屹立不倒,风光一年盛过一年。

  不得不说,坠娘之名,是欢场上的一个传奇。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缕缕收回。她假装没听出坠娘的讽刺之意,面不改色地回话道:“我身子已无大碍,正打算操练几曲。”

  坠娘并未追究她的称病谢客之举,转而问道:“你今年可有十五?”

  “再有三个月便满十六了。”

  坠娘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你如今虽有些艳名,却未能达到预期。十六已然不小了,过了生辰,你便挂牌吧!”

  “挂牌!”鸾夙惊呼出声。她当然知晓挂牌是何意,那便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卖艺不卖身的生涯,须得留客夜宿她的枕榻!

  想到此处,鸾夙霎时变得面色苍白,一张娇颜满是惊惧之色:“坠姨,我不挂牌……”

  “此事由不得你。”坠娘冷漠以对。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鸾夙张口反驳。

  坠娘扫了她一眼,才冷笑回道:“在这烟花之地,十六岁的姑娘已经老了,要走下坡路了。你当你还能红几年?新人换旧人,这是欢场上的定律!”

  “不!”鸾夙仍旧咬牙坚持,“我宁愿……”

  “宁愿什么?”坠娘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你还当自己是相府千金吗?平日里你耍耍小姐脾气,称病谢客也就罢了。再过几年,还能如此吗?你若拴不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趁着恩宠正浓为你报仇,日后你红颜凋零,就要在闻香苑了此残生了!你可甘心?”

  这几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刀刀戳在鸾夙心上,让她渐渐黯了眸中光彩。坠娘见鸾夙有所动摇,便又软下话语道:“我话说重了些,也是为你好。你在此处辛苦七年,难道不是想为父报仇?风尘女子,应将贞操看得淡一些,若能达成所愿,委身于人又何妨?”

  “可我没有把握拴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鸾夙秀眉紧蹙,低低回道。

  “我有把握。”坠娘看起来很自信,轻拍鸾夙的肩头以示安慰,“这几个月你不要再接客了,将诗词曲赋练得熟一些。挂牌之日,我保你得偿所愿。”言罢,她款款走出屋子。

  自那日起,鸾夙便越发郁郁寡欢。即便知晓青楼女子难逃此劫,可她私心里总以为坠娘会对她另眼相看。她险些忘了,倘若不踏出这一步,她是不可能报得了仇的。

  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男子,单凭谈论几次诗词歌赋,便甘愿为她阖府一百二十条人命讨个公道?

  有求,必有还。而她所能凭借的筹码,唯有她自己。

  鸾夙为挂牌之事苦闷不已,连对镜梳妆也没了力气。青丝烦扰,纠结在篦子上,无端添了几分烦躁与难受。她将发梢扯了几下才勉强梳通,看着手中的篦子越发不爽利,便施手狠狠往门上一摔。

  左右这个月她已经摔坏三把篦子了。

  “哎哟,谁惹着咱们鸾夙姑娘了?”但见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从门外探进头来,一手还捂在额头上。

  鸾夙立刻起身,快步走近:“砸着你了?”

  少年揉了揉额头,摆手道:“你那手劲儿,不碍事。”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摔成两半的篦子,问道,“怎么这么大火气?”

  鸾夙垂眸叹气,低声回道:“坠姨要我三个月后挂牌。”

  少年闻言脸色一沉:“坠妈妈不是最疼你吗,怎的还要你接客?”

  鸾夙摇了摇头:“你不懂。”自己的身世,这一腔血海深仇,除却坠娘,世间已无人能懂,包括眼前这少年。

  少年名唤“朗星”,是闻香苑内的伶倌,因年纪尚小,嗓音细泛,反串女旦唱得极好。鸾夙素来心高气傲,又得坠娘另眼相看,吃了闻香苑不少姑娘的嫉恨,唯与伶倌朗星情同姐弟,彼此走得极近。

  “你来找我做什么?”鸾夙深知朗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朗星这才拍了拍脑门,小声道:“瞧我这记性,找你的确有事!你可知道,南熙第一美人来黎都了?”

  南熙第一美人?鸾夙来了兴趣。古语有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大熙王朝也不例外。自八十余年前经历了外戚篡权之后,这天下便被南北割据,一分为二。黎都是北熙皇城,而南熙,自是隔了千山万水。

  鸾夙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诓我的吧?南熙第一美人,不就是名妓晗初吗?她怎会到了北熙?”

  “我也不知,不过她此刻就在怡红阁,千真万确!”朗星有意排解鸾夙的郁闷之情,便四处看了看,又悄悄朝她挤眼,“我要去偷窥美人,你去不去?”

  “偷窥?”鸾夙对这两个字眼很是介意。

  “难道你想光明正大进怡红阁?”朗星作势“哼”了一声,“怡红阁也是妓院,莫要说同行如冤家,即便不是同行,那种地方,也不是咱俩说进就能进的。”

  鸾夙知晓朗星向来鬼主意多,再加上她对同为妓者的“南熙第一美人”的确好奇,便迫不及待点头道:“我随你去。坠姨只说我今后三个月不必接客,她可没说要禁我足!”

  两人说着便行动起来。闻香苑上下皆知鸾夙与朗星交好,对他们的怪异举止也早已习以为常,此刻瞧见两人从鸾夙的屋子里出来,倒也不觉得奇怪。

  鸾夙换了件男子衣衫,与朗星一道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直奔怡红阁。一路上,但见各种马车辘辘行驶,街上行人所言所谈,皆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

  “看样子,怡红阁的生意马上要超过咱们了。”朗星见状不忘调侃两句。

  鸾夙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愿意接客,十个怡红阁也比不上咱们。”

  两人边走边戏谑对方,不知不觉便到了怡红阁正门前。入眼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俱是想要一观“南熙第一美人”的寻花问柳者。有锦衣贵客,亦有寻常布衣,看来半个黎都的男人都已聚集在此。

  朗星护着鸾夙使劲挤过人群,绕到一个隐蔽之地。鸾夙前看后看,只觉荒凉不堪,遂问道:“这是何处?”

  朗星神秘地笑了笑:“这是怡红阁一处废弃的后门,知道的人不多。”他说着已紧了紧靴子,再对鸾夙道,“我先跳进去瞧瞧情况,你在此等我。”

  鸾夙点头,眼看着朗星纵身一跃,翻入墙内。这么高的墙,朗星却如履平地,显然是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多了。鸾夙暗自感叹闻香苑埋没了人才。

  不过片刻工夫,朗星已贼兮兮地从墙内探出头,对鸾夙招手道:“我放绳子拉你上来。”他将绳子从墙内放下,鸾夙系在腰上,借着他的力道手脚并用爬到墙内。两人接连跃下墙头,一路往深处走去,却越走越见荒凉。

  鸾夙心中渐渐害怕起来:“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不会。”朗星一口咬定,“我从前来过许多次。”

  “从前?多久以前?”

  “两三年前吧!”

  两三年前?鸾夙哭笑不得,正待嘲讽朗星几句,此时却忽然感到左脚被人扯了一扯。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扑倒在她脚边,死死拽着她的左踝,人却已经昏迷。

  “有鬼!”鸾夙霎时惊呼出声。

  朗星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过是个死人而已,你怕什么?”他轻轻俯身探上那人的鼻息,又道,“他还有气。”

  鸾夙闻言,这才冷静下来。她定定看着那满脸是血的男人,脑中一热,便对朗星道:“快救他!”

  “不要多管闲事了,这里又没大夫,怎么救?”朗星四处看了看,小声猜测,“他大概是喝花酒时与人争风吃醋,才被打了。”这种事情闻香苑每天都会发生,朗星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鸾夙经过七年前的家世惨变,心中已生了慈悯之心,她垂眸看着那个昏迷的男人,见对方满脸是血看不清面容,但衣饰高贵,想来出身不凡。

  鸾夙想起旧事,感同身受,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于是她再劝朗星:“将心比心,若是换作你垂死路边,别人却视而不见袖手旁观,你作何感想?”言罢她不由分说扶起受伤男子,便往朗星背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