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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刮了半天北风,突然停了。山样的黑云均匀地散开,铺得满天灰漠漠。不久,天蹋下来,东边的华云山只能见点影影,西边的青云山已插入天中;南边的斗碗寨,北边的金银寨也与天相接,就是天龙寨的城墙,也似乎成了天边的围墙。这时的天龙寨,真真是天地间的独立王国。一阵黑暗过去,灰暗的天,变成灰白。天顶上,也有了一点点灰白的光。竹木荒草纹丝不动。

“姐姐,还有好远嘛!”

“刚才你不是问了那个叔叔嘛,你看,那根大黄桷树下看得见的城门,肯定就是天龙寨了。”其实姐姐也没来过。

“啊,我找得到了。绕过前面那个尖尖的山堡,从半山腰上的小路过去,就到了那个崃垭田坎,上去就是黄桷树下,就到了,是吧?”

“嗯,快点走吧,要落雪了。”

姐姐背一背篓厨具,四哥扛一个犁弯,天云扛一个加担,姐弟三人艰难地行进。一阵寒风过后,纷纷扬扬下起一天大雪来。天云来到这个世界上,体验下雪还是第一次。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什么?他找不到什么来形容,只觉得好像爸爸在用风车车苞谷子时扬起的那个白屑屑一样。雪,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镜头,就是那一年的三月三落大雪,那时他才三岁。姐姐背着出去,只见白芒芒一片,竹子被厚厚的积雪压断了。只有这么一个镜头,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怕他着凉,把姐姐吼进去了。

“哇!好好啊!姐姐,满天大雪!”

“嗯,快走嘛。”姐姐的声音很平淡。天云回过头去,看到四哥望着天际,呆呆的走。姐姐背弯得脸都要着地了,两只手垫在肩上背篓糸下,艰难疲惫地跟在自已后面慢慢的走。啊!明白了,他们永远都不会走到我的前面去,因为我是小弟弟,他们要照顾我。只好负重慢慢走。天云感到很过意不去,就想加快脚步。可是脚不听使用,反到是肩上的加担忽然沉重起来,使他向前窜了好几步,几乎摔倒。就听姐姐在后面关照:“好生走嘛。”

姐弟三人像蚂蚁一样在雪天的泥土小路上爬行。大地死一般寂静。这时的人,往往会进入沉思。像天云那样幼小的心灵,你说能有多少回忆?人这个动物,生物学家把他归入灵长目。‘灵’者,聪明也。‘长’者,擅长也。这东西既善于聪明,即善于思惟。这就是人类能够统治世界,统治人类本身的关键。思惟的过程就是记忆的过程。所以这小孩子虽然来到世界上时光不多,但是记事不少。不过他们的大脑细胞更新快,记性好忘性大。但印象深刻的事物却也终身难忘。一般三岁以后就有不忘的镜头。天云这时脑海里翻腾的,当然只有他那个家里的故事:他那个出生他的家,他虽才五岁,可是那三合院的瓦房,那一棵高大的黄桷树,那繁茂的竹林;房前的大田;屋后的山,那场境闭着眼睛就会清楚地呈现在眼前,怎么也不会忘记的。要是他会画画,一定画得出来的。然而爸爸他们要搬家,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爸爸他们在搬床,晚上就要在新的家住了。早上吃的是苞谷糊糊煮田菜,还没啥吃饱,这东西吃了捞肠刮肚的,还没走就饿了。可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在忙,爸爸安排姐姐把碗搬过去,同时把自已也带过去,这指示是没商量的。姐姐踌躇为难,说找不到路。被爸爸骂了一吨:“没用的东西,找不到路你不晓得问啦?你那嘴巴子是长来做啥子的?两条路都可走,一条从李家大院子过鲁家湾到天龙寨,要近点;另一条从堑上过插旗山到天龙寨,要远点。但鲁家湾的狗多,要注意到莫把老么咬到了。”为了给姐姐解难,他在爸爸面前夸口说不怕狗,还要搬点东西,和姐姐四哥三人一起走。爸爸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笑,说:“你行吗?”天云赶紧表决心:“行,我们走堑上,我吹翳子去过堑上。找不倒路我会问,那条路没有狗,不怕。”父亲点了点脑壳。于是去寻东西。天云看中了架担,去年犁田还给父亲扛过,那时架担上还有两根绳索和一个牛打脚,现在是光溜溜的,往脖子上一挂,很好走。四哥比他大三岁,他当然要选择大一点的,于是选了个犁湾,往肩上一挂,也很好走。姐弟三人扛好了东西,在寒风中逶迤出发了。从早上走到现在,也不知走了多远,歇息了多少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地方,向陌生的世界前进。

终于,他们来到了黄桷树下。其实也不过六七里路。“要走到了,我们歇一下吧。”姐姐在后面说。天云这才从回忆中醒来,突然感到肩上的那个架担子有千斤重,以致把它放下来的力量都没有了。“老四,帮我放下。”天云一贯喊四哥喊老四,四哥这才帮他把肩上的担子取下来。天云这才抬起头来看那黄桷树:哇!好大一棵树!只见那树杆在两人高的地方分枝,六根巨大的分枝向四面八方斜伸出去,像一把巨大的绿伞。繁茂的枝叶在飞雪中显得更加碧绿。每根分枝对应有一条巨大的树根,沿着那个石谷子山包三面向下延伸,直到下面的土地,才没入地里。那六条树根像六条巨龙,起起伏伏拱着大树。中间分出一些小根,像龙爪一样紧紧把山堡抓住,盘踞了整个山头。树杆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像猎人搭的帐篷。三个人进入洞内。哇!好暖和呵。三人就在洞内坐下歇息。

天云在洞内坐着向洞口望出去,只见前面是块石坝,从石坝过去,就是天龙寨。树洞口却正对着寨门。只见那寨子的门有一丈多宽,一丈多高,园孤形的门拱,八步宽宽的石级下到石坝,左右各有两条石级路下山去。城墙是连二石头(1米长,50厘米高宽的条石俗语)砌就,足有五丈来高,墙顶还有垛墩(女儿墙)。正面约有二十来丈宽,右面看不到头,一片茂密的竹林拥护了城墙脚。城墙的中上部的石缝中,长着荆棘和何首乌,碧绿的首乌藤,好像给城墙穿的绿色的裙子。城楼上长着两根很大的核桃树,树叶早已落尽,一群麻雀蹋在秃枝上,像未掉的核桃。寨内的房屋只能看到错错落落的小青瓦房盖。点点雪花繁乱地飞午。呵,这就是要去的新的家园,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感到树洞内是多么温暖和安全。这才是最好的家,那里都不要去了……

饥饿、劳累、暖和,使他们姐弟三人在黄桷树洞洞里头沉沉睡去。

天云也记不清做了些什么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清脆的笑声,这声音好像是三孃孃。她那张乖巧的笑脸上有着一对明亮得能够捉住人的眼睛。每当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她要抱你一抱,亲你一亲,摸你的那个东西,你总是愿意。他感到三孃孃又在亲他的脸,鼻子痒痒的。“啊—七也!”“嘻嘻嘻!嘻嘻嘻……”

天云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苗条的小姑娘,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丹兰色长衫(旗袍),红底白点花的棉衣,现领现袖的。一头茂盛的黑发,松松地拖在后面,用红布扎成一个蝴蝶结,让鬓发盖住耳朵。手里拿着一根猫尾草,双手抱着肚皮笑弯了腰。

“你尽像我的三……”

“啥子呀?”姑娘收起了笑容。

“我们老板的那个三小姐,尽像你呢。”

“三小姐?啥子是你的‘三’哟!”

“我奶奶叫我们喊三孃孃。”

“这还差不多。我不是你三孃孃,我是你么孃孃。嘻嘻嘻……”

那三小姐因为是老板的女儿,总要比佃客高一辈的,我们办家家九,我有一个‘三’,四哥也有一个‘三’,都指的是她呢。天云想。

“看你还莫得我姐姐大,就想当孃孃占便宜。”

“说笑个嘛,嘿,你们是新搬来的吧?这会都在搬东西来。”

“嗯。”

“啷不进去呢,在这洞洞头睡倒起?”

“我们在这儿歇会气儿,啷门就睡着了。”天云和她说话,姐姐他们也醒了。

“走嘛,进去嘛,天都要黑了,下这么大的雪!”小姑娘很热情,用她那洁白的手把天云拉起来。

“今年多大啦,扛得起这个东西?”姑娘右手帮天云拿着架担,左手拉着他的手。

“要满五岁啦。”

她边走边看他:见他头上戴一顶补丁重补丁的‘翁帽’,像一个撮箕扣在头上,尾巴搭在肩上,两个帽耳在下巴下扣着,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两道浓郁的刀笔眉,一双深沉的眼睛,两重双眼皮;高高的鼻子,面黄肌瘦,却显得很英俊。身穿一件缝满补丁的长棉衣,身材倒有他四哥一样高。脚上穿双草鞋,小腿上缠着兰布裹脚(绑腿),脚指头冻得通红,草鞋绳还把脚背勒了两道红痕,走起路来一蹶一蹶的,他倒还像没事人一样。天云感觉到姑娘在看他,也抬头望了一下姑娘的脸。姑娘并不美丽,脸很长。却也有她的动人之处:她那眉毛又弯又黑,眼睛特别大,汗毛也很发达,以致于觉得有细小的胡子。

“姐姐叫啥子名字?”天云问。

“我叫祥玉。——就叫我么孃孃。嘻嘻!”姑娘笑着说。

“我刚才说你还没得我姐姐大,就想当孃孃?爱占便宜!你还说!不和你玩了。”

“说笑的嘛,那么小气。”

走过地坝,来到了城门前,才看清楚这个寨子是建造在山嘴上的。从城门前往下看:右边一条路沿着城墙下的岩石下面直通到山边,路外是竹林,竹林的外面是田和土。山边的树木茂密,田土荒芜。左边一条路与寨门垂直,从几块土中间下去,也是山边,树木茂盛。土里面种的是葫豆。田间土坎都有很高大的柏树和像干枯了一样的桐子树。

走进城门,只见那门是木门,足有五寸厚。门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铜钉。门后立着一根斗碗大的园形木棒,那是顶门扛。那光洁发红的杠子显然是白木做的,年深日久了。那料石砌就的门方上,打有一对丁字形槽,门关后,将杠子落在丁字形槽内,人在外面是怎么也弄不开的。像拱桥似的门洞有四丈来长,站在门洞下,无风自有风。进了门洞,是一块连山石坝,坑凼的地方用石板镶嵌,直通到正房,有100多米长。右边门洞处有一个水井,那泉水从山石缝中冒出来,散发着热气。那根高大的核桃树就长在井边的城墙缝里。核桃树旁边有一排石级上城楼上去,城楼上已没有房屋,成了两块菜地,种着青菜和白菜。右边的护城墙有两米多宽,上面有一根枇杷树,一根橙子树。站在护城墙上可以从女儿墙的墙垛中看外面。左边是一排5间厢房,宽宽的阶沿。红漆的柱头。

“这是我们家的。你们住里头。”祥玉指着靠城门这四间房说。

他们从地坝过去。到了正堂屋的阶沿。把东西放下。婆婆坐在木马上打草鞋。她一个人最先过来守屋子。她没有起来,仍继续打她的草鞋。“呵弥托佛,小孙孙,你们终于过来啦!”她看见祥玉帮倒拿东西,又说:“呵弥托佛,你们劳苦了小孃孃了,快些喊‘小孃孃’,说‘多谢’”

天云转过头去看祥玉,祥玉也在看他。他们眼光相对,祥玉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说:怎么样?该是哈,还是要叫我做小孃孃。天云只得叫:“小孃孃,多谢了哟!”

“莫客气。嘻嘻嘻……”

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她在这个家里是不管事的。她当然知道天云他们没吃午饭,又冷又饿。可家里太穷了,没有什么吃的,她中午还没吃呢。她仍旧不紧不慢的打草鞋。轻轻的说:“小孙孙,忍倒点哈,等到晚上他们来了一起吃哈,呵弥托佛!”天云看着婆婆也觉得可怜,只好说:“婆婆,我们不饿。”姐姐是善于忍受的。她不会说话,只有做事。做得好,大人也不说那样,做得不好,还遭到大人骂。所以,她很老实,一般都不开腔。四哥倒是个明白人,他是话也懒怠说,事也懒怠做。他不高兴,他是不会去做的,要是大人骂,他就走了,不听。一家人似乎都喜欢天云,这不单是因为他勤快,能说会道,聪明伶俐,还因为他是老幺。因此爸爸喜欢他。世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其实这也难怪。那皇帝要把皇位传给长子,退位后是否能生活得好,要依靠新的皇帝;那百姓家里,儿大女成人了,女儿要嫁人,儿子要分家,那是留不住的。农彦说:“树大要分杈,儿大要分家”,最后就只剩一个幺儿子,可人也老了,做不动了。只好跟着幺儿子过。这是人的生存问题的反映。就说婆婆,她也是跟着幺儿子过的。天云的老汉是老幺。爷爷早就死了,她跟着幺儿子过,大儿子是从来不会管她的。儿子长大了。成了家,立了业,就由儿子当家了。父母就变成小孩子了。世谓‘老还小’。要是家里富裕,儿媳孝敬,那日子还能过;要是家里贫穷,儿媳不孝,那就不好活了。所以世人都讲究个立业。到了老年,有点财产交给后人,自已也安度一个晚年。爷爷可没有啥子财产交给爸爸,只有一套种田的农具,还有就是在老板那里的30石谷的押佃银子。前几年还不错,这几年来。忽然穷了。婆婆也就无怨无悔。她每天不停的打草鞋,除了供应儿子、孙子穿外,隔一埸就去赶埸卖草鞋。卖的钱,除了买办一点竹麻之类的必须材料外,其余就作为自已另用。她信佛,有时买点香、纸到庙上去拜佛。家里的什么事,她一概不管。但从去年以来,她只得把卖草鞋的钱全都拿出来给儿子,作为称盐打油用度。自已忍饥挨饿,默默的念佛。

姐姐和四哥坐在婆婆的草鞋木马边的谷草里,望着雪空,等侍爸爸他们过来。天云坐不住,到房屋里去转遛。只见那堂屋有三个门,左面一扇单门,有一根五寸宽的门方相隔;右边是双合门。门上贴着门神,门方上贴着对联,都很陈旧了,天云也认不得那对联上写的是什么字。门坎有两尺来高,他只得用两手抱住门方,将上身躺在门坎上,滚进去。那堂屋有三丈来宽,四丈来深。对门的墙壁上有神龛,上面着贴红纸黑字,写的是‘天地君亲师位’,这个老家也有,父亲教认字时首先就是教的这个,所以天云还认得到。红纸下面横着一块陈旧的木板,上面放着一个土陶香炉,一个铁磬,香炉里还插着残香棍。堂屋内放着擂子(一种将谷子加工成米的器具,类似磨子,园柱形,上下两扇,下扇有四个脚,放在地上固定不动;上扇可以转动,上下都是木头做成,中间纵横都用南竹做成齿槽,深浅可以调节,以使米不烂为度。将谷子装在上扇的斗里,像推磨一样推起转动,就将谷子壳磨掉了,而米却不碎。这东西直径越大,效率越高。一般直径为三尺,一小时可加工300斤谷子。),桌子等家具。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宿房,都从堂屋进去,也有两丈多宽。都是园木楼梁,木楼板。一架宽大的木楼梯上楼去。房屋为柏木穿榫结构,栋梁都是双的,十分牢固。这房子也不知有几多年了,上梁还正,下梁不歪。他看见爸爸的床,妈妈的床都安在右边的宿房里,那熟悉的布置和老家一模一样;爸爸的床安在正面,床前那宽大的踏凳上,仍然放着那个充满烟草味的床头柜,那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夜缶仍放在踏凳下;妈妈的床安在右边。左边靠墙壁放着那个粘满桐油味的平柜。只是多了楼梯。天云是和妈妈一个床铺睡的。他在床上去躺了一会。感觉得心里安定多了。他起来又到左面的那间屋子去,那屋跟右边屋一样大。也有楼,只是楼梯是顺堂屋一边上去的。屋内没放床,放着般来的东西;几个大黄桶,大柜子,大瓦缸之类的东西。左面还有一个门,从那门出去,有一道两米宽的巷道,向前通到地坝左边的厢房,那是一间大厨房,有两个灶,锅子还没安上。桌子碗柜已搬来安放好了。屋里有些黑暗冷清,天云便从灶屋走出来。正碰上祥玉也走过来。

“嘿!孃孃还不晓得你叫啥子名字呢?”她用手招他。

天云望着她没有回答。眼神显得很疲劳,摇了摇头。

祥玉用眼神叫他过去。他只得过去。她便拉着他的手朝正房右边的巷子走去。进了巷子,那里是一间三角形的房子,很大很大。挨城墙那个角落是牛圈,进巷口那右边挨城墙是一排猪圈,挨宿房这边是一间很大的柴房。那里已放着犁头,搭斗之类的农具。后墙有一道后门。祥玉从她那长衫的襟包里摸出两把沙葫豆来给天云,那里头还有两果花生。天云真是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他闪眼看了一下祥玉的神色,那是一种平易近人的友好表情,并没有怜悯自高之态。天云就没有推辞,接倒放进棉衣的口袋里。父亲的家规很严,不准吃别人的东西,人家吃东西,吃饭,不准站在那里看,那叫‘守嘴’。守嘴的人没志气。这个算不算违犯家规呢?他不能仔细想。

“我叫满天云。”

“嘻嘻嘻嘻……”祥玉笑弯了腰。

“你笑啥子嘛。”天云有点莫名其妙。

“你这个名字好怪哟,满天的云—乌云!姓‘满’,没听倒说过。《百家姓》上都没有。”

“满天的云也不一定都是乌云嘛!”这倒是个新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已的名字与天上的云连在一起,更不知道什么百家姓与自已的姓有什么关系。不过她说满天的云就是乌云,那可不一定,热天我们在地坝乘凉,看见满天的豆花云,那多是白云呢。天云想着说。

“是是是!我们出去看看,是不是满天乌云。”祥玉笑着拉他从后门出去。

哇!好大哟!天云惊喜得呆了。原来这后面有这么大一块天地。只见从后门出去,是一块四方形的三合土地坝,约有半亩地宽。一方与正房后墙壁相接,其余三方相连的是三块大土,共有五六亩宽。这寨子是个葫芦形,前面小的一段修的是房屋,城门;葫芦的大肚子便是这地坝和三块土。城墙的两米多宽的护城墙上,有各种果树,除了那几根绿叶茂密的认得是柑子树,橙子树外,其余那些光秃秃的树,也晓不得是桃是李。这寨子里有水有树有地,真是一个好地方。是一个独立的王国。难怪他们都把寨门叫‘朝门’。又见那雪花飘飘舞舞,从那灰暗的天空飘落下来;寨子的城墙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寨子外,什么也不存在。天地间死一般寂静。天云突然感到可怕,不仅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啦?”

“我觉得好冷啊!”

于是他们俩进屋回到前面。就见从朝门口进来一个人,头戴一顶青布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衫,背上背个竹背篓,匆匆的进来。

“爸爸回来罗!”祥玉蹬蹬的跑回家去了。

于是天云就去加入姐姐四哥他们那个谷草窝。他摸出口袋里的果实,一数,有16颗,于是他给姐姐5颗,四哥5颗;两个花生剥出来,有4粒米,姐弟三各一粒,给了一粒给婆婆。婆婆已没有了牙齿,咬不动了,可她还是把那粒花生米放在口中,瘪着嘴慢慢的磨。他们慢慢的吃着葫豆,感觉真香!

过了两天,满天云一家都搬过来了。在这两天中,天云熟悉了整个环境,占领了寨内所有能玩的地方。因为搬家需要押佃银子,家里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和牲畜,没有了牛羊,没有鸡鸭,没有猪,只有一条叫‘花二’的狗跟随过来。搬家错过了秋种季节,地里没有活干,家里也没有活干,所以没事干。他感到除了每天两顿饭吃得孬吃不饱外,其它都比旧家好玩。特别是今天,家里飘出肉香来。父亲赶石鞋场卖了草鞋什么的,买了两斤肉,打了两斤酒,说今晚上请邻居德民师傅和甲长王荣光宵夜。

寒冬的傍晚来得很快。桌上只有一碗萝卜炒回锅肉,一碗泡椒炒瘦肉,一碗盐拌水煮葫豆。只有父亲,二哥两人陪着客人喝酒,其余的人都没上桌。天云他们各人都端了一碗肉水煮的萝卜稀饭,早已美美的吃了,坐在火炉边烤火。火炉里烧着两个柏树疙头,屋子里倒很有点热气。祥玉也过来了,她坐在天云旁边,给了天云一个核桃,两人叽叽咕咕说小话,用火钳拨弄火玩。大人们喝酒摆龙门阵,也没听见摆些什么。不久,大人们扫荡了那些令天云嘴馋的东西,喝完了那两斤酒,大约也有了些酒意,都围到火炉边来。于是父亲他们把板凳端过来,圈子扯大了点子,一家人和客人一起坐倒烤火。母亲就招呼天云他们不要说话,听大人摆龙门阵。

“唉!我说天云兄啦,你啷们要在这个时节搬家嘛。我看你今年硬是有点老火哟,你租唐老板这六十石谷的田,60块大洋的押佃,对分租,这倒是要得;可是田头没一块田有水,土头没种一窝葫豆麦子,你今年不好过得哟。”德民师傅关切地开头,带有一点子表功的意思。

德民姓孔。他是个裁缝师傅,走家窜户为人缝纫衣服,所以远近人都认得倒。他女人早死了,带着两个女儿,租种唐老板几亩土,兼做点缝纫手艺为生。唐老板这60石谷的田,因是石谷子(页岩土)地,不保水,产量低,一般的庄稼人做不拢。前届佃客挞了谷子就退佃搬走了。唐老板叫他帮倒找佃客,他打听到满天云要佃,就做了个中间人。

“这也是没法子。”满天云平静地说。“冬月间才说成,一时押佃银子又凑不够,只得误了。”

“其实你明年搬不好些呀?”王荣光接嘴说。

“唉!我若今年不搬,我怕我过不了这个年。”

“那是啥讲究呢?”

“耶,王老兄,说德民师傅不晓得还有一说,你晓不得就是装怪了”满天云把长长的叶子烟斗伸到火上吧嗒吧嗒的吸烟。

“其实我也不啷们清础。”王荣光仍旧说。显然他的城府较深。

“我俩个都在当甲长,我的事你还不清楚?”满天云深深地吸了两口烟,用手把烟干嘴上的口水擦掉,递给王荣光。

“不是喝了两口酒说酒话的话,我现在搬了家了,是个百姓了,种庄稼吃饭,只要不犯法,也莫得那个奈我得何。我其实也没得罪殷保长,可他整得我家破人亡。”天云气愤地说。

“他啷们整你耶?”德民也好奇地问。

“他说我放走了壮丁。去年冬天把我弄去受训。在训练中,我走错了脚步,他们用枪托打我脚,甩错了手,他们用枪托撞我手干,把我手脚都打青完了的。后头训练趴行,说我腰干拱高了,一枪托捶在我背上,打得我吐血,打在地下拣不起来。我说王老兄,还是你找的两个人把我抬回去的。回去后我倒床一个多月没起来,真点把命都丢了。”

“是那个龟儿下的手嘛?”德民师傅很同情。

“还有那个!就是罗队付那狗日的杂种,那龟孙子是殷保长的崽舅子,”满天云越摆越有些气愤,“这还不出奇,我在倒床的那个月,他们来把我老大抓去当壮丁去了。害得亲家把媳妇接回娘家,跑到子龙城帮人去了。一家人就这样四分五裂,活路莫人做,务了农时,收成不好,一个家就这样败了。后头我好了去找殷保长,他说他晓不得,是其他保来抓的,壮丁都送走了,他也没办法。我看求他不来气,我就向他辞职不当这个甲长了。你猜他啷们说?他说‘这不行,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际,你不当谁当?没当好嘛可以训练嘛,去年你生病未训练好,今年再去训练嘛。’你看,他不是要我的命吗?”

“那你搬走了未必就跑脱了?”德民有点不理解。

“那当然,我已不坐那个保那个甲了,未必他还要我当那个甲长不成?所以我就不得不搬了。”天云显露出他逃脱劫难英明决策的愉快表情。那个时候搬家,并不办什么迁移户口,租了老板的地和房,搬去住就是了,只是给甲长说一声就是了。

“过了说的话,天云,那次抓丁到底是不是你有意放了的哟”王甲长岔开话题问。

“你听他们说!人家拿起刀出来,你个人挡得住阿?况且上面也有规定,壮丁打伤了拉丁的,他冲其量去当兵,不得负责的;拉丁的打伤了壮丁,不但要负汤药钱,还要受处罚。我把他捉得住阿?”

“听说你打了响声的,壮丁跑了好远了你才喊。”王荣光老实的顶了他一句。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我是咳了两声嗽,我本来就凉了,咳嗽不是有意的。壮丁一出来,我就喊了的,我们的人跑过来,人家就跑远了。你想人家要逃壮丁,不跑快点还等你哟?我那的在有意放人嘛。”

天云听他们摆龙门阵,他也不知道老爸为什么要说谎。他以前听老爸摆这段龙门阵,不是这样摆的。老爸受训挨打抬回来,一家人吓得什么似的。天云只感到家里从此大祸降落,生存似乎都没有了保障。好容易老爸能说话了,晚上在油灯下,奶奶(当地人叫妈妈为奶奶,叫奶奶为婆婆)守候着爸爸,在油灯下补衣服,老爸就摆他为什么受训挨打的故事:那是去年的六月,殷保长组织一保甲长到八保去抓丁。那时政府要求三丁抽二,五丁抽三,一丁不抽。给各保下达了抽丁任务。然而农民是不愿去当兵的。说是当兵是‘塞炮眼’,那是有去难回的。所以壮丁们就躲。保上要完成抽丁任务,就只有抓。因此抓壮丁就是当时的热门名词。在本保抓,情面放不下,因此保长们就交换属地抓。当晚要去抓的人叫秦有名,是秦文发的独子。秦文发他是满天云的田朋友。那秦文发不但犁田打耙是个能手,栽的一手秧子硬是没说的,每逢大田,中间栽那五根领,(那时栽秧不兴拉绳,凭手栽,每人栽五行,叫做‘一仪’。每逢大田,或路边的田,中间那几‘仪’要栽成直线,那最长的那一仪直线,叫做‘领’。一般农户栽秧都请八个人,一桌。那最先下田栽领的人,既要栽得快,又要栽得直。不然,第二个下田栽的一仪,叫做‘帮领’,栽帮领的人栽得快,栽到前头去了,栽领的人就栽不直了,帮领变成了正领,栽领的就闹了一个笑话。所以栽领的那个人就是秧师,歇气时吃盐壳蛋,红壳那个蛋就只能是秧师吃;吃饭时,桌中间那块红肉,也只能是秧师吃的。秧师坐上席。)他总是先下田,栽得又直又细,又快。满天云快要胜一步,直不相上下,就是细要逊色一筹。所以凡栽秧子,他两人有一人在,一定是秧师,两人都在,满天云总让秦文发一步。话休絮烦,且说殷保长组织抓丁,为了不走漏风声,事先都不让甲长们知道抓谁,直到出发前才告诉他们抓谁。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虽是热天,却也有些微凉风。约莫十点左右,十个甲长都到齐了,他们聚集在殷保长家的院坝里。殷保长的小舅子,乡保安队副队长罗中汉领队。那罗队副短肿身材,一脸横肉,却只有几根耗子葫子。他身穿黑色保安服,横肩挎着一杆盒子炮,手提一根短木棍。他给每个甲长发了一根青杠棒,照例讲了些注意事项,就宣布当晚的目的地。于是他们就向樊家山进发。樊家山与满天云家秦家湾只是山湾之隔。山上是一个保,山下是一个保。半山腰上有一条堑垄,堑垄里面有一个院子,当地人就叫那院子做‘堑上’。当时满荣章心里就有些嘀咕:堑上只有秦有名今年满了十九岁,莫不是去抓他?及至到了,果然不出所料。罗队副迅速安排了人员:两个人堵大门,两个人堵后门,三个人外巡,三个人上房揭瓦进屋捉人。满荣章被安排和另一个甲长堵后门。怎样才能帮小秦逃走呢?满天云正在无计可施,忽见山花墙转角那边有一个猪栏窗,满天云急中生智,也顾不得许多,就对和他一起守后门的另一个甲长喊道:“刘甲长!快点去堵那个窗子,莫放跑了!”刘甲长老实就跑过去守那个窗子。这里满天云就大声的咳嗽。秦文发在屋里听得是满天云的声音,也懂起了满天云的意思。就见后门吱的一声开了,秦有名手拿一把菜刀,见是满天云,便说:“满叔,得罪了!?”满天云示意他举刀砍,同时将青杠棒横了过去,又示意他赶快跑。秦有名扯起一刀砍在青杠棒上,撒腿就跑。秦文发依旧将后门关上。刚刚跑过竹林,房顶上的人发现了,就喊:跑了!跑了!满天云也只好跟着喊:“跑了!跑了!快追,快追!”于是慢条斯理追上去。当然没追到。

那时代抓壮丁,家里人,院邻人都不敢帮忙反抗。若是帮忙反抗,就是违抗兵役法,打杀无论。但是壮丁却可以反抗,可以逃跑。所以没抓到,把壮丁没法,把家里人也没法。

天云对这段故事记得很清楚,一是觉得老爸很够朋友意思,二是对秦叔叔印像很深。他特别佩服秦叔叔有点神术。他记得那次他眼睛卡翳子,痛得好难过啊,奶奶带到堑上去,就是秦叔叔治的。只见秦叔叔用一个土碗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用什么东西在碗里拢了两下,用口晗水,扒起眼睛用力一吹,就这么吹了四五口。他又说;你们家里灶房门上有个什么东西,回去把它取了,就会好的。回去后,果然灶房门方上挂着一个艾狗。当时正是端阳过后,新挂的艾狗还没干呢。于是把艾狗取了。说也奇怪,没隔两天,眼睛的翳子竟然好了。

天云烤着火,大人们摆的龙门阵与自已的回忆掺合在一起,混成一个蒙胧的世界。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