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任凌云才抽了抽鼻子,对两人道:“你们两个跟许家是什么关系?”叶梦书道:“我们只是过路的人,一时不忍,便想做件好事,远不如阁下出手赠金的豪快。”任凌云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心肠却好,正是我辈中人。你们身上才几两银子,拿二两给陌生人已经不少,我却跟这位许镖头是故交,手头上的金银也是取自不义之财,慷他人之慨,不算什么。”
小豆腐抬手刮着一张黑脸道:“羞羞,原来你是个小偷强盗。”
任凌云被他逗乐,故意板起脸道:“是又如何,你们去官府告发我么?”
小豆腐摇头道:“那也不用,江湖好汉劫富济贫的故事多了,你既然是取自不义之财,便多半是个好人。”
任凌云反而叹了口气,道:“那也不是,我以前也这么想,自从认识了许兄弟,见他身怀绝技,还是安于平淡,自力更生,便渐渐不怎么出手偷盗了。这些年的生活大多靠朋友们周济,只是我朋友不多,又不好意思多要,这回给他的孤儿寡妇送钱,才从一个贪官处取了些。”随后对二人道:“我刚才说自己的武功高明,倒不是有意炫耀,只因遇到你们有心周济许兄弟一家,怕你们看低了他,只当他是鹤鸣镖局那群人一般。”
果然在叶梦书的心中,当初官道酒肆,冯七、吉立两个和千刀寨的范时中、施无忌互相恭维,武功多半也差不多,而范、施两人被穆天衣与万安公主轻易打败,自然算不得什么高手,如今冯七已是鹤鸣镖局的副镖头了,则鹤鸣镖局的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此刻忽然听到任凌云此言,不禁奇怪,忙道:“还请任先生详说。”
任凌云眯着眼睛回忆,缓缓说道:“江湖上的人啊,那也是人。”小豆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是自然,我还道你要说什么呢。”任凌云看着他笑了一笑,续道:“但凡是人,谁不得吃饭睡觉?要有粮食、房子,那就得有银子来换。”小豆腐又道:“粮食是少不得的,可我做乞丐,睡觉便不用房子。”叶梦书道:“别打岔,咱们听任先生说。”
任凌云道:“要有银子,要么耕田种地,要么砍柴打猎,运气好的,做买卖赚了大钱,或者干脆弃武从文,去朝廷当官。所谓‘穷文富武’,说到底,诸般事务都会使人分心,这一分心,便很难把武功练到绝顶。所以世间的高手,要么不在乎财富名位,要么出身于大富之家,总之全心全意扑在武功上,才能有所成就。”
小豆腐这回点了点头,道:“难怪丐帮里高手多,原来是因为花不了多少钱。”叶梦书也若有所思,想想之前的南宫傲,似乎也是疏狂落拓之人,生活并不富裕,或许便是专心练剑,无暇营生的关系。
谁知任凌云话锋一转,道:“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哪知道世上偏有许多例外。十五年前我路过常州一带,在道上见到一群人劫镖,护镖的人中便有今日出殡的许兄弟,那时他还不是副镖头,只是个镖师头领。”小豆腐道:“我听出来啦,一定是那位许镖头武功高强,打退了那批强盗,从此你就知道有些人虽然要为生计发愁,武功却能练得很好!”
任凌云摇头道:“错了,鹤鸣镖局虽然算不了什么,但那伙强盗更加不济,几个镖师随随便便就打发了他们。我从旁边经过,见他们本事稀松,本来便要离去,却忽然听到他们叫许兄弟的名字,原来是‘三美’二字。”叶梦书心想没错,果然许家的灵位上写着“许三美”这名字。
任凌云道:“那时我见许兄弟黑面虬髯,身形宽阔,一派英雄气概,心想哪有大男人叫三美的,一时兴起,想要捉弄捉弄他,便蒙了面,跳出来假称劫镖,接连打败了几个镖师,直到许兄弟出手,这才大吃一惊。那时江湖上还没有‘四剑双刀’的称呼,名头最响亮的是三大世家的家主,还有少林寺的明行大师、丐帮帮主董庭兰等几个人,以我当时的武功,已不比他们逊色,放眼江湖,本来没几个对手。谁知许兄弟靠着一柄单刀,居然生生把我压制在下风,一直打到快三百招,我才靠着内力深厚取胜。”
小豆腐不信道:“你吹牛,要是你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一点也不出名?许镖头要是和你一样厉害,为什么到死也只是个副镖头?”
任凌云道:“天下这么大,总有人不在乎虚名的,我在江湖上浪荡也是事出有因,要不然早就寻一处好所在过活了。至于许兄弟么,当时我和他说明来意,化敌为友后,也是有此一问,我问他:‘以你老兄的武功,天下之大,何处也能去得,怎么在区区一个鹤鸣镖局厮混?’他跟我说:‘我家里老母犹在,儿子尚小,还有妻子需要养活,鹤鸣镖局收入不少,这里又是我家乡,等闲如何离得开?’我又问他为什么名字叫做‘三美’,其实那也好说,只因他家本来贫苦,老人迷信,都给男孩起贱名、女名,这才能够养大,三是小数、美是女名,名字便是这么来的。”小豆腐挠头道:“奇怪,那我为什么要叫小豆腐?老土豆又为何叫做老土豆?”叶梦书心想:“那多半是乞丐不曾读书,随口以事物相称罢了。”
任凌云继续说道:“那天我们饮酒谈论,结为知己,从此每当我路过江南,总要特地来无锡寻他。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到家里见见他的家人,他便跟我说:‘任兄弟,我这辈子是被家事给绊住啦,不像你孤身往来,潇洒自在。我每次和你相聚,便觉自己也身在江湖之中,意气飞扬,若是再让家事参合进来,岂不扫兴?’”小豆腐又道:“这更奇怪啦,他在鹤鸣镖局当镖头,不就是身在江湖吗?”任凌云不耐道:“你别老打岔,还让不让人说话了?”叶梦书虽不做声,心中却想起在梨园别院的时候,虽然是天下第一等文章风流的去处,自己身处其中,日夜只是整理账目、吃喝休息,哪里见到几个达官贵人、才子文豪?想来那许镖头在镖局之中也是一样,虽然总在走镖,却只是日常工作而已,平平淡淡,难免不起感概。
任凌云边想边说,语气怅然:“他口中虽然这般说,但慢慢地,提到家人的话却越来越多了,我便知道他永远也走不出这里,把一身高明武功施展到江湖上去。他有时跟我抱怨镖局待他不公,明明他的武功远比别人高明,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副镖头的位子。我便劝他离了镖局去别处试试,他最后总是一声长叹,随后还是老样子在镖局里熬日子。”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许家的方向,续道:“许兄弟这人的天分,那是我从所未见的好。他没有什么名师,不过学了几手寻常的地趟刀法,便能自出机杼,演化成一套绝世无双的高明功夫。我俩每每讲论武林人物,互相切磋武功,我便要感叹他没有深厚内功,这才永远胜不过我,只消他有我三四成的功力,则‘四剑双刀’便可以改成‘四剑三刀’了。”
小豆腐心中还是不服,心想:“你说得轻巧,难道高手都是白菜,说有就有的么?”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意气,眼前的任凌云实实在在是一代奇人,大大的高手。
任凌云也不理会小豆腐一脸不信服的神情,只道:“大概是七年前,他兴冲冲地跟我说,要把儿子许麒送到扬州的冰合派学武。当时我大为不屑,对他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冰合派是宇文家旁门开辟的门派,内功上颇有几分见地,你把孩子送去,那是不让他走你的老路。可那冰合派除去内功便没别的本事,只怕耽误了孩子,你若真想给他找个师傅,不如就拜在我的门下。’不想许兄弟对我道:‘我这儿子,资质胜为父的十倍,只消学好了内功,招式兵器之类都让他自选。我本就是看重冰合派的内功,若是把别的东西教给了麒儿,反而耽误了他。任兄弟你固是明师,但行迹飘忽不定,这孩子跟着你远走天涯,我们夫妻心中定要十分挂念。’我拗不过他,只得作罢。没想到又过了两年,再见他时许麒已练功不慎,寒冰真气逆流双腿,落下了残疾。”
小豆腐恍然:“原来那个许家哥哥不是天生的残疾。”
任凌云道:“是啊,练武也是件险事,修炼内功更是不能激进,管他是什么天赋卓绝之人,一步踏错,便有性命之忧。许麒残疾后再也不能练武,冰合派的人就把他送回家里。待我再见到许兄弟时,他已为此落下了心病,每每捧心忍痛,跟我说自己命不久矣。我道他年不过五十,内功又总有些根基,虽然得了病,总还能坚持十几年吧?谁知这次远游回来,就听到了噩耗。”
说完故事,任凌云又忆起和许镖头交游的过往,用筷子轻轻敲击盛面汤的瓷碗,喃喃道:“草草眷徂物,契契矜岁殚。楚艳起行戚,吴趋绝归欢……从此我每到江南,都少不得来故地探视一次,可昔日一道狂歌纵酒的人已再也见不到了。”叶梦书知道这是谢灵运的诗,下面还有四句,那是“修带缓旧裳,素鬓改朱颜。晚暮悲独坐,鸣鶗歇春兰。”借咏物而伤流年,被他淡淡说出,别有一番寂寞。再看向这虬髯中年,便有了几分出尘不俗的意味。
小豆腐少年敏感,也察觉了任凌云气势的变化,待他多了几分尊重,恭敬问道:“那任叔叔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