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剑眉凤眼,一身短打,利落之中又富豪气,当真是矫矫不群。他腰间佩着一把宝刀,刀鞘竟是温玉雕成,听寨主发问,便下马走到叶梦书留下的蹄印边,俯下身,伸手在印迹上比划起来。一伙盗贼看得莫名其妙,只有方才那个挨打的斥候隐约想道:“这等手法,莫非是军队中用于侦查的本事?六寨主还懂测量,果真厉害的紧!”
李凝之量了几下,又走到那斥候身边问了几句叶梦书的身材,听斥候答完,对于仲勇道:“大哥,那书生走的是向南的路。”于仲勇哈哈笑道:“六弟好本事,你怎么知道的?”李凝之道:“我按这位弟兄的描述,那书生寻常身材,若是单人乘马,马蹄印就该是这么深。”于仲勇道:“既然如此,咱们分头去追,你跟老二带足了人手去追两个少年,那书生敢弄假骗人,我亲自去寻他出气。”
李凝之应了一声,又道:“大哥你不多带些弟兄去么?”于仲勇道:“他既不会武功,我带几个马快的喽啰去追就行。”说罢招呼人手,一声呼啸,便带着四五人向南而去,剩下李凝之向范时中拱手道:“大哥既然去了,还要劳烦二哥带领咱们去追那两个少年。”范时中笑得十分亲切,道:“李六弟莫要谦虚,真追上他们,还得看你出力,咱们一齐走。”一群人向东追去。
叶梦书向南纵马疾驰,跑了一会见无人追来,便渐渐放慢了速度,只觉前面的路都是山石草树,越发难行,而自己这匹坐骑白日里便尽力奔驰过,刚才又跑一场,体力消耗极大,也无余力继续。
他正思量:“这条路上似乎没人追来,也不知那伙贼人是不是都去寻穆姑娘她们了,当真令人担忧。”就听背后得得声起,几匹马向这边奔来,吃了一惊,磕马加速,同时回头去看。
后面于仲勇追出半晌,这才就着下午猛烈的阳光看到前方叶梦书的人影,见他回头,高声喊道:“前面的小兄弟,停一停,停一停。”
叶梦书看到他们几人都是跨刀带剑的人物,马蹄急峻,来势汹汹,哪里还敢稍停,催马快跑,顷刻便又拉远了一段距离。于仲勇心头大急,骂道:“小畜生,赶紧下马投降,把书交出来,爷爷饶你不死!”
叶梦书闻言一愣:“我简装出行,有什么书,莫非是那本乐谱?”回头喊道:“你们是一伙劫匪,要这书没有用的。”
于仲勇被范时中骗了,以为叶梦书怀中是一本少林寺的武功秘籍,他听叶梦书说话,只道是指那秘籍属于佛门武学,他们俗人是练不得的,心想:“久闻少林寺的武功十分神奇,怪不得这书生自己不练。可我得了这本武功,日后慢慢参悟,或许早晚能够练成,就算不行,江湖上的酒肉和尚、破戒头陀也是不少,拿这秘籍跟他们换套厉害武功,照样能压过李凝之去,把寨主的位子坐稳。”又喝道:“你管老子有用没用,速速交出书来,等我追上你,看不砍了你的狗头!”
那乐谱是叶梦书最珍爱的一件物品,他又知道这等亡命徒毫无信用可讲,自己就算投降交书,也一定会被他们杀了灭口,此情此景,唯有全力奔逃,便不再说话,只是纵马向前。
跑了小半个时辰,叶梦书的坐骑渐行渐缓,叶梦书大急,不住拍马,可他的坐骑终非千里神驹,一日之内全力奔驰三次,早就筋力衰弱,耐力不足,慢慢被于仲勇等人赶上,叶梦书有心无力,只得徒呼奈何。于仲勇见拉近了距离,心中大喜,奋力拍马迫前几步,挥刀砍去。叶梦书听到后面马蹄声近,又觉有劲风袭来,他是一介书生,在马上做不出许多动作,只会向前一趴,于仲勇的大刀扫过,刀尖在叶梦书左臂上带下一小块肉来,霎时便鲜血淋漓。
叶梦书吃痛,心中却通透三分,从鞍辔上解下一块尖锐饰物,用力扎在马臀上,那马一声痛嘶,鼓起余勇,再次全力奔跑,又把距离拉开。
于仲勇一刀不成,再砍时却扑了个空,见叶梦书又跑远了,勃然大怒,嘴里不住地怒骂,将叶梦书祖辈亲人侮辱个遍,跟来的几个喽啰见寨主骂人,便也跟着呼喝叱骂,出口的污言秽语愈发难听。
叶梦书有生以来一向静心读书,深居简出,性子又和善,从未得罪旁人,平日里连重话都没听过多少,此时臂上流血,痛彻心胸,又受他们辱骂先人,为了酒馆一句戏言受了这许多委屈,不禁想道:“我科举无功,不能光宗耀祖,了却先父遗憾,此刻又累得祖宗先人受贼人辱骂,真是丧气。”心中的烦闷悲苦无可发泄,忽然一声大喝,也回骂过去。
读书人自来斯文,乡间俚俗的骂人话句句不离对方家人,或是下三路的羞耻之物,叶梦书从没听过,那是出不了口的。但他博学多闻,比其他读书人死读四书五经大有不同,各类书上的比喻典故所知极广,几乎天下无双,此时便一一骂出,多是引经据典,责人不仁不义的话语。
其实骂人这种行为,关键便在于气势情绪,若是大家一团和气,亲密无间,则就算口出污秽言语,也多半被当成是狎玩亲近;而若双方剑拔弩张,心存恶意,那么就算是呵呵发笑也似骂人一般。于仲勇听叶梦书高声痛骂,十句话里七八句的典故都听不懂,剩下一两句也要费心琢磨,起初还不明白,后来便发觉叶梦书是出口骂人,心中愤怒之情愈发强烈,嘴里加急辱骂对方,同时示意身边的喽啰也更卖力。只是通俗常见的骂人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再多了就只能重复,反而叶梦书所知太多太广,一气呵成,居然毫无雷同,渐渐地两边一追一逃,却只有叶梦书一人出声了。
叶梦书虽然扳回了嘴上的劣势,但他所乘的坐骑终究精力空耗,再难支撑,任是叶梦书如何刺痛,扎的马臀满是鲜血,也再不能保持速度,渐渐又被于仲勇一行迫近。
叶梦书心中大急,见前面的道路渐渐狭窄,两边都是山坡,山坡上是初春新发芽的茂密树林,索性赌上一赌,拨转马头,径直冲上了一侧山坡,艰难向树林中行去。
于仲勇一愣,随即冷笑道:“好哇,你以为靠着树林就能走脱么,咱们比比谁的骑术更好。”纵马一跃,也上了山坡,身后的喽啰尽数跟随过来。
沿着山坡一路向上走去,前面乱树碎石层出不穷,叶梦书的衣衫也刮花了,脸上身上腿上也多了许多血痕,但他听到背后于仲勇的喊声,知道敌人并没被自己甩开,顾不得周身伤痛,只能全神灌注,慢慢前行。又走了半个时辰,天上夕阳西下,四周的树林都渐渐染上了红色,叶梦书人困马乏,总算跟追兵稍稍拉开距离,树林边缘也显出一片光亮来。
叶梦书大喜过望,连忙催马冲出,谁知奔出树林,定睛一看,前面一条三四丈宽的山谷隔开,再也不能前进。他催马到边上探视,下面的树林河水都一目了然,只见万物渺渺,实不知山有多高、谷有多深,叶梦书不禁仰天长叹:“我命休矣!”
于仲勇与身边的几个喽啰此时也赶到了附近,他们几人一路上亦是十分难耐,衣衫破裂,刮出血痕不少,心中十分浮躁愤怒。当先一个喽啰跑了过来,叫道:“小畜生,这回看你往哪里跑,乖乖下马过来,让爷爷我砍死你。”
叶梦书心想:“此刻我人困马乏,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再没办法了。然则还不如方才一刀死在施无忌刀下,现在反连累着穆姑娘和万安公主被千刀寨的恶贼追杀。”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勇气来:“不,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若投降认命,在长安时便死在拳魔邪神手下了,现在再死,岂不是辜负了穆姑娘两次相救?死则死矣,不如奋力一搏,就是摔死在下面的山谷,有绿树碧水作伴,总好过被这群小人一刀砍得身首分离!”
于仲勇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到谷前,知道叶梦书再无退路,正想着怎么折磨对方,就见叶梦书约马后退,而后用尽全力向马屁股上一扎,那马吃痛,奋力向前奔去。
叶梦书曾在书中见过,说是马匹通常越不过山谷,因为到了谷边看到下面的景象就会心生恐惧,急刹不前。又想起乡间用驴子拉磨时常将驴眼用布蒙上,驴子不知道自己一直转圈,劳作时便不眩晕,于是将身子前倾,用手拦住马眼,待马儿奔到谷边,忽然用力纵马跃出。那马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向前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面,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终日奔驰,脚力不足,后蹄终没能踏上山边,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堕去,而叶梦书本就前倾,马儿下坠前一个停顿,将他径直甩了出去,摔到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