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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萧索夜行船


叶梦书从山腹处下山,一路上只觉大腿伤口越来越疼,还渐渐渗出血来,多半是方才一番折腾,飞刀的伤口裂了,更不敢走快,虽只有几里路程,待从那山洞走到山脚时,天色已然全黑了,幸好当日天气极佳,夜里月色明亮,天上星辰闪耀,还看得清路。叶梦书虽下了山,却也走得累了,见窄窄的山路边有个茅棚,多半是供给往来行人临时歇脚的所在,便过去坐下。

他好不容易得了空,便仔细检点起来,一身白衣早已破碎不堪,身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刮痕,更有大腿上一处重伤,伤口犹自向外流血,形象之艰苦凄惨,自是不用多说。原来的行李都在马背上的包裹里,随着那匹骏马一起落入山谷,再无法寻回,里面的衣物银两散失无踪,从长安带出来的那根竹笛也一道不见,全身的行李里只有董庭兰的那本曲谱一直放在怀中,不曾丢失。

叶梦书自言自语道:“罢了,好男儿重德行才华,轻利禄钱财,那些金银是身外物,丢就丢吧!只是骏马竹笛,从长安一路带出,日久生情,着实可惜。”虽如此说,毕竟前路漫漫,心中惴惴,幸好他方才从于仲勇的尸体上找到一些银两,虽比不得原来郭子仪赠送的多,却也足够花销一阵。

坐了一会,春夜里四野无声,万籁俱寂,隐隐听到远处有水响传来,心中一动:“穆姑娘说翻过了山,便临近汉水,也许这水声响处就是。”站起来循声走去,行了一段路,果然眼中一亮,前面一条极清澈的流水,把夜空中照下的月光反射出去,岸边一片明亮,使人心旷神怡。

叶梦书生于范阳,那是大唐的北方边郡,地处内陆,一生极少见到这样宽阔明亮的江河。此时对着滔滔流水,不禁大生感慨,将一日来心中所有的不如意,一股脑抛在身后,但觉天地悠悠,人生几何,怎能被那些烦扰忧愁久萦内心,枉自苦恼,辜负了大好河山。

他向前走到水边,伸手入怀,借着月光摸出那本曲谱,见书页上也染了不少鲜血,褶皱了许多,心道可惜,把上面的血迹擦干,一手持了曲谱,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无形剑上,望着粼粼波光,又升起了满满的自信之情:“叶梦书是北地一书生,由范阳而长安,再由长安一路至此,虽然颇经历了几场劫磨,但如今还剩下曲谱利剑,文武两件事物伴在身边,其余的身外杂物都无所谓。”站了一阵,见四面有不少杨柳树,又想道:“昔日南北朝时,庾信有篇《枯树赋》,写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感伤岁月流年,物我皆非。我难得到此,不如也效仿前人,刻树为纪。”

他本来博学多才,无奈性格略显内向,平日里与郭子仪、穆天衣、李泌杜甫等人交往时,往往说话迟疑,心中想到十句,未必有一句出口,但自己一人独行之时,则想做就做,反而潇洒自如。当下在江畔寻了一颗粗壮树木,想到有生以来在家读书的岁月、在长安汲汲于功名的际遇、这一段时间初涉江湖的体验,拔出腰间的无形剑来,在树上刻道:

似水流年逆水游,懒看繁华入眼眸。

于天万物皆刍狗,浮世岂我独楚囚。

眼前疾无虎狼药,终身事有古今愁。

楚江岸边别杨柳,一叶飘零木兰舟。

无形剑锋锐无比,瞬间便将这一首七律刻成,叶梦书又看了一遍,想道:“我这首诗,前面的几句不是对过往的事发牢骚,就是对自己的抱负表决心,那也没有什么。后面的眼前疾是指腿伤,终身事是指建功立业的壮志,都是实打实的真话,唯独最后这句,虽然写的潇洒,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向哪里游览。”不禁对着流水踌躇起来。

等了片刻,就见远方的水道闪出一条小船,飘飘悠悠,沿着水道行进。一个蓝衣少女站在船头,持着单桨,轻轻唱道: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心上人。”

她旁边一个船夫也持了一支船桨,本只默默划船,听她唱完,说道:“丫头,你改了词呀。”

少女嘻嘻笑道:“原来的歌词是‘照见负心人’,那多哀伤,我自然要改一改。”

船夫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讲,说‘照见负心人’,是说对情郎又爱又恨,可比你的‘照见心上人’高明许多。”

少女吐吐舌头:“二叔你偏有许多道理,高明有什么用?要我说,女子爱男子,男子也爱女子,那就好了,还有什么可恨的?”

船夫叹了口气,也不去争辩,只道:“你年纪太小,许多道理还不懂得,唱就唱吧,莫要惊醒了舱里的客人。”

少女应道:“我省得的,我轻轻唱就是了。”两个人一同划水,小船飘然而近。

叶梦书一开始看到那船,便已暗道幸运:“若是乘船溯游,不正符合我诗中所写?何况睡在船上,总好过幕天席地。”待听到船夫与少女的对话,更觉这两人极有雅趣,好感大增,看他们来得近了,连忙挥手示意。

那船夫见他挥手,便驻了船,对叶梦书道:“这位公子,不巧的很,小船已有客人,又是远路下江南的,不能再载公子了。”叶梦书见夜色深沉,面前流水虽阔,一时只怕再无行船,忙道:“不妨事,在下漫无目的,随遇而安,到哪里都好,船家若能行个方便,船资绝不敢少。”

船夫皱眉道:“船资倒无所谓,只是小船唯有一间客舱,已有客人在内,公子就是上来,也只能睡船板了。”

叶梦书道:“船家若许我搭乘,便是睡在船板上也好。”

船夫仔细打量叶梦书,只见他文雅俊秀,但一身衣物破烂不堪,遍布血痕,随身又无行李,多半是个逃难之人,心中一动:“这人言语有礼,倘若真是逃难的,不妨救他一救。”便道:“既然公子不嫌弃我家船小,便请上来吧。”把船桨一摆,向岸靠近几分。

叶梦书上了船,向船上的两人点头致意,少女对他嘻嘻一笑,唇红齿白,一张俏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来,叶梦书心想:“此处地近江南,江淮一代的少女,果然轻柔婉约。”

船夫指指船尾:“那边颇为宽敞,公子可过去睡下。”叶梦书答应一声,走过去躺下,船夫又一撑桨,小船轻轻荡开,再次延江而上。船儿摇摇晃晃,叶梦书累了一天,此时终于彻底放松,更无其他想法,略微躺稳,便睡了过去。

迷糊中看见前面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并肩同行,正是穆天衣与万安公主,叶梦书大喜,追上道:“两位安然无恙,那伙恶贼没来侵扰姑娘么?”穆天衣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微笑,只是在叶梦书看来,那却不是平日里的温柔礼貌,而是满怀着小瞧不屑,穆天衣道:“叶先生你与我毫无干系,我的安危是非,轮不到你来关心。”叶梦书一愣,旁边的万安公主亦嗤笑道:“我就说这人十分无聊,咱们不跟他在一起,赶紧走了。”两个人身影一晃,便即飞散。叶梦书迈步去追,斜刺里忽然闪出范时中、施无忌两个,一巴掌将他打倒,笑道:“这书生不识好歹,几番好心做了坏事,真是不学无术。”万安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手无缚鸡之力,连几个毛贼都奈何不得,比不上我师傅一根指头。”穆天衣也道:“李泌才是公子,你一介平民,泥土里打滚的农夫罢了,远不如他的。”叶梦书挣扎道:“术业有专攻,叶梦书是谦谦君子,难道非得舞刀弄枪,效仿武夫么!”二女再不回答,四周只有无数嘲笑声传来,有范时中施无忌的,有拳魔邪神毒魔邪神的,有少林寺众僧人的,甚至还有严武、杜甫,其他考生举人的,更听到李泌在笑:“我也不会武功,可你凭什么跟我比?”叶梦书强自站起,身后忽然闪出于仲勇来,骂道:“小畜生,还我头来,看刀罢!”大刀落下。

叶梦书吃了一惊,浑身一挣,醒了过来,果然方才种种都是一梦,此时他还躺在船上不曾起身。

叶梦书究竟聪明稳重,可以自知,回思梦中种种,不禁暗暗叹息:“我心中本就对李兄和拓拔大侠羡慕嫉妒,今日被千刀寨的恶贼一吓,恼恨自己软弱无力,愈发自厌自憎起来,虽然心中强要振作,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究竟有此一场。其实李兄、穆姑娘、万安公主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胸怀坦荡,待我并无恶意,少林寺的僧人里也有明行、心灯、心观、心远等明事理的和尚,是我想多了。”只是虽作如是想,却终究不能释怀,心中越发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