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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萧索夜行船


他虽然醒来,却始终躺在船上不动,心中默默闪过无数杂念,模糊中听到船尾的蓝衣少女在轻轻吟唱歌谣。

少女唱道:

“别后人分千里,看看又是一春,柳絮飞中影不真,每似旧光景,便念君三分。欲问近来安可,信如陌上微尘,繁华京洛正置身,夜风吹到处,莫彻异乡人。”

叶梦书在梨园别院住过,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调子是首教坊曲子,名目不少,有的叫做《采莲回》,倒是颇符合江上风光。只是这一首词中写的是情侣分居两地,女子思念情人书信不到,寄语夜风不要吹凉心上人的意思,哀婉凄恻,十分低沉。

船夫笑道:“丫头,你刚才还说要唱喜词,怎地唱这首?里面说的都是思念远人的话,你小姑娘家,懂得什么。”

少女跺跺脚,嗔道:“二叔你总说我,人家就会几首曲子,再没别的好唱,听爹说你很会吟诗作曲,不然你唱个吧。”

叶梦书心中好奇,想不到江流上一个船夫竟也如此雅致,再听下去,果然那船夫呵呵一笑,沙声唱道:

“西子沉吴江渡口,绿珠堕金谷楼头。生非一世人,死作相怜友。多愁难倾国红袖。笑说人间少红颜,竹竿边垂头钓叟。”

曲调甚新,词义也颇高妙,叶梦书暗暗佩服,偷偷眯着眼瞧去,那船夫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虽然长须乱发,形象落拓,顾盼间却自有神威,绝非等闲之辈。

少女轻摇螓首,怪道:“二叔你说的是些什么,又是沉江又是跳楼的,好不怕人。”

船夫唱完曲子,自觉意境深远,正眯眼远眺,玩味不已,听少女见怪,这才醒觉,连忙赔不是:“啊呀,这是叔叔的错,当你小姑娘的面,说不得这些混帐话。”

少女柔声道:“你是长辈,跟我这小丫头有什么说得说不得的,只要你不嫌我总来烦人,那便说什么都好。”

船夫听她说话,颇觉感动,叹息道:“你大小姐平日里一呼百应,除去我这载客打渔的船夫,只怕也没人敢跟你说什么重话……其实你这般乖巧伶俐,我又怎么忍心冲撞了你。”

少女撒娇道:“二叔,你别在江上划船啦,跟我回家里好吗?我爹娘一向对你想念得紧。”

船夫叹了口气:“我当初做了错事,对不起你爹爹,也对不起帮里的弟兄们,这些年不回帮里,实在是没脸见他们。”

少女又道:“二叔你总说当初做了错事,可爹爹妈妈从没放在心上,每次我出来玩,总要嘱咐我来问候你。”

船夫道:“你爹跟你娘一生恩爱,我实在羡慕无已,他们待我好,我心中当然有数。但我曾累得不少弟兄惨死,就算他们原谅了我,帮里的大伙可未必就服我。如今帮里太平无事,我更没必要回去。”

少女也不是第一次劝他,随口说了两句,见无效果,便不多纠缠,只道:“那就算了,以后我每次出来,还到这里找二叔你玩,帮你划船。”

船夫伸手理理少女的头发,说道:“小丫头精灵的很,以后有了婆家,多半要好好管教于你,那时就没功夫出来了。”心中却想:“我一生为情所伤,深解个中苦乐,她总与我混在一处,莫要学我一般伤心就好,只盼她能似其父母一般,鸳侣自谐,天成佳配。”

叶梦书听他们对话,居然也是什么帮派的人物,他经历了一日奔劳,对江湖上的帮派山寨大有余悸,呼吸不自禁地乱了一乱,被那船夫察觉,笑道:“你看我们刚才唱歌,把这位客官吵醒了不是。”

叶梦书坐起身道:“不碍事,我只是做了噩梦,自然惊醒,与二位无关,听听词曲,反而宁静心神。”

船夫道:“乡野之人,唱几句俚词俗曲,难入公子尊耳。”

叶梦书道:“哪里的话,我听船家方才唱的曲子颇为新奇,词也谱的有趣,心中佩服的紧。”

那少女轻灵的目光在叶梦书身上一扫,嘻嘻笑道:“客官你这身打扮,莫不是丐帮的?”

叶梦书自知目下的样子十分邋遢,也不以为意,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在下是一介书生,不是江湖中人,只是碰见了劫匪,一路逃难至此,难免形容落魄,姑娘认错也是难免的。”

少女赞道:“你被人抢了,还能这般镇静,胸怀倒是十分坦荡。”

叶梦书听她与船夫的对话,知道这少女多半是哪个帮会的大小姐,身份也很尊崇,听她称赞自己,不禁深感欣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拱手致意。

过了一会儿,小船又漂出七八里路,叶梦书见这船行程颇快,水面也渐渐扩阔,便问道:“在下一路走的仓促,不知脚下的河流可是汉水?咱们这船驶往何地?”

船夫道:“这是丹江,向前航行不远,过了丹江口才是汉水,再走下去便是淮扬一带,等到汇入长江,那时向东是苏州府,向南是宣州、洪州,天高地广,无处不至了。”

叶梦书点点头,心想:“天下雄城大镇,无过于长安洛阳,但江南向来继承南朝风物,自隋炀帝开凿运河至今,愈发富庶,也是一等一的好去处,此行正好见识一番。”

刚才船夫指点道路,言语清晰,意兴宏远,叶梦书对他愈发敬重。但自打经历了一番追逐磨难,此刻还是心有余悸,不愿多和江湖中人牵连,强忍住不去搭话,只是坐在船头,看着月下江水悠悠,两岸山谷草木。

反而那蓝衣少女耐不住寂寞,见叶梦书盯着两岸风光看个不停,奇道:“夜里乌漆抹黑,有什么好看?”叶梦书随口答道:“月色明亮,也能看清山水树木,比白日里阳光朗照大有不同。”船夫眼神一亮,说道:“这位公子多半是个学问高明的读书人,丫头你莫要小觑了人家。”

少女道:“这位客官气度非凡,我一开始问他是不是丐帮中人,也是因为如此。”原来丐帮自从当年董庭兰出任帮主,励精图治,主持公道,董庭兰武功本已极高,为人又谦冲淡泊,引得天下英雄人人服膺,创出了好大的名声。只是董庭兰高洁脱俗,在任时丐帮纳新极严,人数一再削减,帮中徒众都是人品武功双优者,以至于今日在江湖上,一旦讲明自己是丐帮中人,则白道门派无不亲近,黑道帮会也多半会格外敬重。叶梦书不通江湖事故,自然不解少女的心思,但少女语气中对自己高看一分,那是从穆天衣和万安公主处未曾见过的,也着实令人宽慰。

少女又问叶梦书道:“客官既是读书人,必然也会做诗,不如也唱一唱曲子。”

船夫道:“读书人雅量高致,哪能陪咱们乡野之人胡闹,丫头别强人家。”

叶梦书忙谦逊道:“无妨,无妨,在下虽能作诗,唱歌却不好听,姑娘既然想听曲,不如我写出来给你唱。”少女拍手叫好道:“船上也没纸笔,你念出来就好,我能记得。”船夫也道:“这丫头聪明得紧,但凡听过一遍,就能唱了。”

叶梦书对着江水凝眸静思,略一思索,吟道:“一叶飘零木兰舟,肯为江夜暂淹留。月赠敝衣千树雪……”未待说完,少女便叫道:“这可不成,第二句意象便大了,不是女儿家唱的。”叶梦书微微一笑,便不再说下去,只道:“姑娘说的是,这一首果然不大合适,我再说一首小曲儿吧。”原来他方才一时兴起,沿着在树上刻下的那首诗,接续了一首新的,才念了两三句,自己也觉不妥,被少女打断,便连忙改口。

船夫道:“诗庄词媚,小令歌曲是下乘外道,读书人不如何爱写,强求不来。”少女笑道:“是是是,客官愿意吟什么都好,小女子洗耳恭听。”眼神忽然在叶梦书身上一转,唇边泛起微笑,指着叶梦书道:“客官衣衫破裂,被月光一照,片片都是雪白颜色,果然是‘月赠敝衣千树雪’,却把这情景说的好生文雅。”

叶梦书听船夫说起“诗庄词媚”,心想果然有此一说,当初在长安时偶与杜甫谈论,杜甫便以为诗赋当重于议论,以事议相合为上。只是叶梦书年纪较轻,少年心性未尽,虽有力争上游之意,却少忧国忧民之心,便不如何认可,又在梨园别院住过,对教坊的词曲也颇有心得,一时好胜心起,偏要作词,当下对月轻吟道:

“春意才初,晓月方明,船行何处?思去年院落,吹花人老,今宵只影,杨柳风疏。寥落笛音,长遗深谷,独留君子去名都。江上夜,更天高风冷,怕见华胥。

数载寒窗何如?未赢得功名一纸书。便长歌啸月,振衣尘远,清宵弄影,步入羁途。辜负佳期,纵得美景,亦无心情似当初。凝眸久,问前程消息,云朵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