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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青衫绿伞江南雨


墙根处刚巧有个算命先生,走得累了,也不扯旗卖卦,如叶梦书般坐在一边,晒着下午的阳光,摇头晃脑,眯眼唱词。叶梦书默默细听,尽是些“修身养性自在仙,四海三江别洞天”的道情俚词,十分无聊,他正没好气,脸上自然而然便显露了出来。

那算命先生早看在眼里,斥道:“少年人目无尊长,可是瞧我不起么!”叶梦书一惊,连忙起身致歉:“小子奔波多时,身心劳顿,一时无礼,请先生莫怪。”那算命先生也不追究,嘻嘻一笑,点头道:“你倒见识地快,我看你方才被华大户家赶了出来,是去做什么的?”

叶梦书见这算命先生年纪不小,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气派,又愿意听自己讲话,总好过面前街道上熙攘行人,便将方才种种遭遇对他说了,那先生听后哈哈大笑,对叶梦书道:“少年人勇则勇矣,见识却还不够,人家不用你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必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叶梦书抽了抽鼻子,不服道:“先生这话却谬,小子称不上书读万卷、韦编三绝,然而诗书文赋自谓当代少有抗手,学问掌故也已足够,何况一向在各地周游,天下十五道里也走过大半了,怎能说是见识不足呢?”

那先生又笑道:“说你年轻,真是年轻,不懂了吧?嘿嘿,若说是名山大川、经书诗赋,乃至于星象礼典、巫医工卜,你或许都有涉猎,又或许真是一代奇才,比别人优秀,可人生之见闻认知,又岂止学问才情一门?我说你见识少,那是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地方民情之意。”

叶梦书吃了一惊,连忙再致歉道:“原来如此,还请先生详说。”

算命先生伸手捻了捻唇上的八字胡,又伸出另一只手来:“你称我做‘先生’,那可得先交学费。”

叶梦书倒无疑问,拿出一两银子放到他手上。彼时一两银子足支寻常人几月吃喝,那算命先生平日里走街串巷,市井民众锱铢计较,如叶梦书这般大方之人见得不多,当下把银子掂了掂,嘿然一乐:“小老弟还挺上道,那我就跟你说说。你方才到各个豪富人家应聘,所错者有三:其一是太过年轻;其二是北方范阳人;其三是一味欲以才学动人。”叶梦书不解道:“年纪家乡,那是我天生出身,不能避免,又有何错?至于最后一点,我是应聘西席、账房,不靠才学还靠什么?”

算命先生大摇其头,说道:“小老弟你说自己才学高,怎地就想不通这点事情?也罢,看你出手这般痛快,我给你仔细说说:这一来么,现在各家作学问的都是常年宿儒,不是四五十岁,就是六七十岁,你这二十来岁的年纪,真有才学的,早都进京考中了进士,名扬天下,那是人人都知晓的。剩下的人既非天才,又非宿儒,能有多少本事?各家请西席、账房,自然不愿用你。”

叶梦书心想:“这话果然有几分道理,世间俗人以年少轻人者所在多有,也不能强求他们,所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我也得‘人不知而不愠’才好。”面色愈发恭敬,又问:“那第二条呢?”

算命先生道:“这二来么,你是北方范阳人,那是咱们大唐的边郡。幽燕之地毗邻胡人,弓马骑射倒好,又能有多少杰出文士?须知自打晋朝衣冠南渡,江南便一向出产士子,南朝风流处处流传,那也不是虚言。这边的豪门大户要用文人,第一先要在苏、扬、金陵等几个名城里寻人,次之则是江南余下各地的士子。你老弟一报出身,人家只道你是慷慨激昂的燕赵粗人,等闲谁要用你?”

叶梦书心想这一条与第一条类似,都是俗人偏见,也做一般区处就好,便不放在心上,又问他第三条。那先生愈发得意,道:“你还不懂么?那前面的两条其实也不算什么,第三条却最是紧要。你要做豪门大户的教书先生、账房先生,第一等要紧的事,就是得改了自己的出身,换了自己的来历,诈称是江南人或许不像,好歹也得是山东孔夫子老家的罢?若是能学关中口音,最好装作是长安城天子脚下的人;至于年纪,也有法子唬弄,不能说老,那便说小,正好你长得嫩,便报称自己是十六七岁,人家看你这般年幼,自然当做天才,不仅要录用你,还要大加看重呢,你却非得要靠才学动人,岂不是南辕北辙,白费心思了?”

叶梦书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这不是骗人么?然则富豪家用人,便不看才学的么?”

算命先生摇头道:“看也是看的,只是才华学识非旁人一朝一夕可以认知,你若一脑袋浆糊,日子久了被人家发觉,自然要赶你出门,可只要是差不多能应付的,便足够一直做下去了。需知豪门大户用人用物,尽职实用犹在其次,最关键还在于气派格调,若是被人知道家里请来的先生不是本地才子或是江南宿儒,那是要大大落了面子的。”

他说完这话,自觉句句机杼,满心等着叶梦书惊觉道谢,谁知叶梦书只是淡然地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没了下文。不禁奇道:“小老弟你是怎么打算的?莫非我说的有错么?”

叶梦书轻轻一笑,说道:“先生你说的全都在理,只是为了金银财物骗人,大非君子所取,若是民俗当真如此,小子做不来豪富人家的西席、账房,那便另寻生计就是。”

算命先生闻言反而吃了一惊,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再摇摇头,还点点头,一时间摇头点头许多次,思索良久,最后才道:“小老弟你宁折不弯,是个读书人的操守,只是世道艰难,人心不古,终究还是得改寻别路才行。不过你既有这般志气,天意公道,必保佑你终有所得,咱哥俩萍水相逢,我是看不到你日后的际遇啦,就此别过,就此别过。”说罢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对啦,小老弟你既不愿意骗人,再寻别的营生时就别选我这扯旗算命的买卖,一来咱们同行冤家,互有利害;二来天意人心都难以测度,任是如何通解因果缘分,张口骗人终究难免,你这性子也不合适。”再走时,口中喃喃道:“……豪门捉笔多名士,豪门捉笔多名士啊……”

叶梦书目送那先生远去,回思他的言语,心道:“这位先生见事通透,倒也算是一个风尘奇人,他最后说我不能做算命的生意,也很不错……那好,我就用手里的银钱置些笔墨,替人写写书信对联,卖字为生吧。”

他两人说了好半天话,叶梦书的郁闷之心已消解了大半,他本意不过是暂做一份营生糊口而已,所求并不算多,卖字为生虽然辛苦奔波,远不如有钱人家里的西席、账房舒服,却好在无需看人脸色,也不用四处投名应聘。抬头看看天色,已是未末申初的时候,再过一会夕阳西下,这一天的功夫就算白跑了,连忙站起身来,记得不远处有个集市,便快步赶去采买笔墨。

苏州是江南一等一的大城重镇,那条街市也是繁华无比,到了晚上灯火通透,犹能买卖,何况这时天色尚早,行人更多,在路上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叶梦书正走间,忽然身边一道黑影闪过,耳边传来“唉呀”一声痛呼,他之前连着经历了千刀寨、麒麟帮两番劫磨,早是惊弓之鸟,下意识身体一紧,便察觉腰间的钱囊已不见了。

原来方才有小偷从他身边经过,已将钱囊顺手偷去,却不知那把极锋锐的无形剑被叶梦书当成腰带围在腰间,虽然有陨铁软鞘保护,剑尖处依旧十分锐利,那小偷虽然得手,却也被剑尖刺到,吃痛之下叫出声来,才被叶梦书发觉。

叶梦书急回头时,只看到一个矮胖身影,在人群里三晃两晃便去得远了,连忙迈步追去。他脚力本就强健,还有渐磐三花丹增加的内功底子,那小偷虽然脚步灵活,身形却太矮小,步伐窄近,只能远远缀着,甩不开他,若非叶梦书的腿伤还未大好,早已赶上。

跟了一阵,那小偷似乎也发觉苦主在后面跟随,向街边小巷里一钻便没了踪影。叶梦书心中叫苦,但那钱囊里是自己全部身家,没奈何也只能脚步一拐,冲进小巷里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