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浪帮帮主计图南与妻子计夫人是一对神仙眷侣,许多年来恩爱丝毫不减少时,计晴铭自幼耳闻目染,便自然而然认定夫妻间便该如此,慕容莲华刚才说的这几句感慨之言,对她正是再合适不过,由不得她不深受感动。
两个少年说话声音虽轻,只好瞒不谙武功的叶梦书,又如何躲得过一边的孟东澜?他也是天生痴情之人,面上装作没有听到,心中却暗暗赞赏:“这少年能有这等决心,那便不算是风流浪子,计丫头也不比别家的姑娘逊色,只要他能喜欢上计丫头,就算交往过的女子再多也不妨事。”
既然存了这份心思,孟东澜之后便再不插话打扰,只是专心划船,听任船尾计晴铭与慕容莲华两个少年男女独处。而计晴铭心中存了怜惜慕容莲华家事的念头,愈发用心安慰于他,不觉间夜色渐褪,天边已露出点点蓝边。
只是这么一来叶梦书在一边就愈发显得无所事事,起初计晴铭和他谈论词曲,又在应付麒麟帮时一同哄骗屈星,算是十分投契。可此刻计晴铭的心思都放在慕容莲华那边,叶梦书已插不上话,欲要和孟东澜讲论下江湖闲话,奈何孟东澜也想到了不久后将去苏州的事,明显心不在焉,叶梦书问了三五句,才闲闲答上一句而已,那也是词不达意,敷衍了事罢了。
小船忽然转过一个折角,前方岸边视野一阔,显出一片蓝色花田来。叶梦书闲在一边,始终在看江景,发现的也是最早,伸手指点道:“好漂亮的花。”
计晴铭循声望去,不禁欢呼:“呀,好漂亮的花!”
慕容莲华也点头道:“是啊,好漂亮的花……”忽然心中一动,笑道:“我去取一枝来。”便依对付麒麟帮时的老样子,将一支船桨掷向水面,双腿轻轻一点,兼在桨上借一次力,人如一阵清风,飘然拂过五六丈宽的江面,瞬息间到了岸上,伸手折下一枝蓝花,旋即再度跃回。
之前慕容莲华跳上麒麟帮大船是在深夜,叶梦书只能借着月光和火光隐约看到,此时天边微亮,慕容莲华又是一身锦衣在江岸来去,这一套动作在叶梦书眼中便看得愈发清晰,果然是潇洒至极,若以之前所见“夜飞鸾”老郑的轻功相比,速度上虽然更快,却只是一道灰影来去,那是远不如慕容家轻功的潇洒飘逸,进退自如了。
就在叶梦书一愣神的功夫,慕容莲华已回到了船上,将那枝蓝色花朵递到计晴铭手中,道:“喏,送给你的。”计晴铭红了脸,轻声道:“慕容哥哥,谢谢你了。”又用更轻的声音喃喃道:“这花比那些彩色的石头漂亮。”只是这句话太过细微,船上的三个男子都没听清。
慕容莲华楞了楞:“你说什么?”计晴铭忙道:“没什么,我说这是什么花呀?”慕容莲华挠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叶梦书在一边好容易得了机会,插口道:“这是鸢尾花。”孟东澜在边上点头道:“叶相公见识广博,果然是鸢尾花。”叶梦书道:“我在古人书中见过,只是鸢尾的花期多在四月,现在三月才初,难得见到这么一大片早开的花田。”
他们二人谈话,计晴铭早已不放在心中,又将精力投到慕容莲华那边,更没一句入耳。小船继续前行,叶梦书依旧十分无聊,心中渐渐想道:“慕容莲华也如李泌、拓跋连城一般是人中龙凤,计姑娘对他一见倾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么一来又似回到长安城里,让人好生难耐。”又想:“人家天生的卓然超群,那是他的本事,我暗中羡慕嫉妒,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还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妄作小人。”只是就算明知如此,心中还是禁不住胡思乱想,愈来愈烦闷起来。
眼看天色渐渐明亮,晨风比夜里更加刺骨,寒风顺着衣衫破碎处涌到里面,吹得叶梦书打了个寒颤,忽然想道:“我身上还有从于仲勇处搜出的银两,现在一身衣衫凌乱不堪,不如早早下船采购新衣,打点打点,正好也不必在此拘束。”他在船上百无聊赖,一旦有了这个打算,精神便为之一震,更不觉得晨风侵体,再看江上风光时也多了几份闲适。
小船沿江溯流,江面上行船渐渐多了,两岸也有了行人过客,等到上午辰时左右,孟东澜遥遥一指:“咱们方才已过了汉江口,前面正是江淮地界。”叶梦书便要告辞,孟东澜等人不知叶梦书本来要去何处,只当他已到了目的地,何况孟东澜心有所思,计晴铭正关注慕容莲华,两人便都不挽留于他,只说是前路漫漫,各自保重,日后若有机会,再见不迟。叶梦书取了银子要付船资,孟东澜哈哈一笑:“咱们江湖儿女同舟共济,一块儿患难了一夜,何必再计较这些,叶相公之前遭了劫匪,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必再多客气,咱们就此别过。”将小船一撑,载着计晴铭与慕容莲华再向江南去了。叶梦书目送小舟飘逝,远远在水天交际处消隐了踪迹,这才转过身去。
江淮一代水路纵横,港口左近皆有市镇,以兹补给。叶梦书涂了慕容莲华的飞鸿散,腿伤一夜间便好了大半,如常行路,走不多时就遇到许多商贩,那些商贩听说他刚从丹江转汉水而来,都吃了一惊,还有几人不信,都道:“咱这丹江汉水虽是朝廷贡道,四百水路三百滩,龙王争来阎王夺,一路上可凶险的很,便是官家上贡的大船也不敢快走,你居然一夜间就到了这里?”
叶梦书听他们如是说,心想:“昨夜孟、计两位划水轻快的很,我还道这里水路畅通,原来是这般凶险。想来他们是生在水边的人,又有高明武功在身,一路上行船才能安安稳稳。”
随口应答了几句,采买了衣物,还是一袭青衫,做故常文士的打扮,只是这次摸摸怀中银两,那是远不如出长安时候鼓胀了。他又问了几家马贩的价钱,着实昂贵,更想起那匹郭子仪赠送的骏马,一路上多赖其力,此时已落入山谷,自己这个主人不如就步行江南,略表悼念。
他自己一人独行,自然说做就做,说走便走,这一次没了行李包袱,愈发自在,渐渐又将之前的烦心事放到脑后,天性中自然疏淡的劲头占了上风,于路上用心赏玩南方风物自不必说。不知不觉许多天过去,其间或步行或乘车船,居然行过千百里路,眼看苏州府就在前面不远,而怀中的银钱也看看空耗。
这一日叶梦书信步入了苏州城,在街上寻了家便宜客栈住下,自己坐在房里检点行装,一身所带的银子刚好剩下十两。他默默想道:“这一路虽没大手大脚地花销,却也没有特意节省,十两银子堪堪还够行路,却不能长久。刚好苏州府是江南一等一的繁华地,莫不如寻个生计赚些银钱,也好讨个生活,若是资财富足,便再南下去岭南道看看,若是仅能度日,便在这里安顿一年,明年再赴长安赶考吧。”
心中既存了这个念头,又着手思索具体生计:“当初在范阳,爹娘在世时常说我平生宽裕惯了,不知道柴米贵重,其实我读了多少古今图书,又哪里不晓得世道艰辛,银钱难赚?只是金银总归是身外物,读书人本就不该为此萦怀,更不该汲汲于钻营之道,有违圣贤的教导。现在我要做生涯,最好也别失了书生本色,或是去做哪家的西席教师,或是去哪里当个账房先生,至不济时,便扯起一角皂旗,为人看相算命便是——只是周易、八卦之说晦涩难懂,任是何人等闲也不能通解,多有唬人坑骗之嫌,不可轻取。”
他为人谨慎,凡事谋定而后动,也为此往往迁延光阴,在客栈中反复思索,直坐到午后才出得门去。
到街上稍作打听,知道苏州一带几家出名富豪所在,便一鼓作气,接连上门应聘。谁知不是人家早有教师、账房听用,便是根本不愿见他,虽有一家富翁为人和蔼的,邀入书房攀谈了几句才摇头送客,却又有两家仆人凶恶,刚通了来意便被人轰了出去。
叶梦书本来自恃才高,自负当初交游京洛,比李泌、杜甫这等奇才都毫不逊色,料想地方上的等闲职务,自己信手可得,谁知却接连碰壁,连吃了几个钉子,心中的骄气高傲渐渐变成了惊疑惶惑,修养也远不如刚出客栈时淡定自如。刚巧又遇到一家奴仆无礼,不仅不予录用,反被他们奚落了几句,叶梦书一时不忿,欲待争辩,已被不容分说推出门来。他想上去拍门理论,却又害怕寡不敌众,被人殴打,当真是灰心丧气,在门口徘徊一阵,才低着头离去,只是走了一会,便觉身心俱疲,找了个墙根坐下休息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