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衣随怪僧一路穿行,自西面侧门出了白马寺,稍行十余里,便见一间小寺庙,围座高塔而建。唐时佛道皆逢盛世,僧尼道人极多,洛阳为天下雄城重镇,繁华世界,更是寺院林立,是以任雪衣几次路过附近,却未曾稍加留意。
这小寺庙没有几个僧人,两人入寺,也无需再打招呼,怪僧携着任雪衣直入后院僧房,来到一间屋宇前,指着房门道:“这里叫福先寺,因其围绕高塔而建,大伙儿又都称它为‘塔寺’。这屋里有两个和尚,你就好好照顾他们几日,他们若无聊了,你就带他们在城里逛逛,他们若不愿动弹,你就给他们买菜做饭。总之我师兄这阵子脱不开身,你闲来无事,就常来这里看看。”
任雪衣本期待怪僧指派自己做些有趣挑战,谁知却是照顾别的和尚,不禁郁闷道:“好无聊啊。”
怪僧道:“这是当然的啦!要是好事,如何他是师兄便要我做,你输给我才要你来?”
他言语依旧混乱,可态度坚决,任雪衣咬咬牙,道:“也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输给了你,照看两个和尚也不妨事,只是你须先说好到底要我照顾多久。”
怪僧挠头道:“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天,那边来的和尚都是很难缠的……”任雪衣微微发愣:“他们是哪里的和尚?”问了两遍,怪僧没有回答,任雪衣转头一看,原来他已悄悄退出好远,见任雪衣望过来,便回身跑掉了,轻功颇快,再追已来不及。
任雪衣又好气又好笑,平日里任凌云、叶梦书等人都容让她年幼天真,哪似这怪僧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就哄得她为自己出力,算来这也是任雪衣平生第一次被别人弄得哭笑不得。当下任雪衣整理好心情,暗道无论如何先看看情况再说,倒对屋内的僧人多了几分好奇,去门前伸手敲门,只听里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打开,走出一个小和尚来。
这小和尚与任雪衣年纪仿佛,但一来他终究小上几岁,二来任雪衣是女孩儿,发育较早,学武这大半年身形变化,日益窈窕,远非当初的假小子模样,这时已比小和尚高出好多,小和尚只得仰头看她,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是谁,为何而来?”
任雪衣见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并不急着回答,向屋里去看,却只空屋一座,并无第二个和尚,不禁奇道:“那人说是两个和尚,怎么只有你一个?”
小和尚道:“师傅他有事出门去了,小僧心灯,愿请教女施主名字。”
任雪衣嘻嘻一笑:“我叫任雪衣,你们是哪里的和尚,为什么来到这里?”
任雪衣说话直接,不知这些问题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时往往不愿正面回答,幸好心灯虽然年幼,见事却很清楚,坦然道:“我们师徒是从少林寺来的,一路云游各地,来洛阳是为了拜访白马寺的诸位高僧。只是前日入城,师傅说白马寺和少林一样,都是大寺院,新年前后香客太多,我们不可去寺里叨扰,故而就在这座塔寺里挂单歇脚,”
任雪衣“哦”了一声,又问:“那你认识白马寺里一个古怪邋遢的老和尚吗?他要我照顾你们两个和尚哩。”
心灯道:“小僧见识浅薄,不认识这位大师,但方才在屋里隐约听到两位说话,这位大师很是随性,多半是白马寺安排他来看窥我们师徒,他却推给了女施主。”
任雪衣恍然,握住心灯双手,喜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多半是这样没错。”
心灯被她美貌少女握住了手,面色微有些红,但并不抽手,而是礼貌道:“我们师徒云游数月,一向轻装简行,并不劳人照顾,女施主请进屋坐,待我师傅回来,一切便有定论。”这个提议颇有道理,任雪衣便不推辞,迈步进屋,一边对心灯讲:“你一口一个女施主的,正经八百,多没意思,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姐吧。”她过去乞讨时男女不辨,众乞丐活着已不容易,哪里还管什么尊卑长幼。而从叶梦书开始,遇见的人都比自己年长,只有那胆小内向的宇文翡翠与自己差不多,但他又不爱说话,少有沟通,任雪衣一向是妹妹、晚辈的地位,这时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小和尚,便要他认自己做姐姐,过过瘾头。可心灯是何等早慧的孩子,在少林时就与博学多闻的叶梦书交流无碍,随师傅下山后这段时日,他常向各地高僧请教,佛法愈发通明高深,见任雪衣如是说了,便开口叫她“姐姐”,只是这两个字出口平和,没有半点该有的亲近撒娇,与那句“女施主”几乎没有区别,任雪衣听得好不自在,又被叫了几声,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好要心灯再改回原来称呼。
两个少年在屋里谈论一会儿,年幼的心灯反而处处见识高明,说到后来,任雪衣问话多而答话少,十句话里七八句都在向心灯提问,说道:“你们师徒不愿劳烦白马寺的和尚,却来塔寺住,可这里的和尚也被你们搅扰了,难道就应该吗?”原来任凌云虽督导她读过四书五经和一些史书诗赋,于佛经却半点不通,是以任雪衣也不谈经文,只问些古怪问题,隐约有调皮为难心灯的意思。
心灯道:“出家人的时间,除休息外便是读经、礼佛、参禅,以求心魔不侵,得大喜乐。除此之外,还需以各种方法辟除外魔,诸如练武强身、知客消业等。白马寺这时节香火鼎盛,寺内佛子应接不暇,想来精力分散,连功课也未必保障如常,我们师徒再劳白马寺接待,自然是麻烦人家。此处塔寺僧人不多,香火平平,每日功课后还有不少精力,我们前来挂单,虽需感激佛寺收留,却并未有扰此地僧侣修持。”
任雪衣还不甘心,又问:“那你们不如像我和我师傅一样,住到客栈中去,这就连塔寺的僧人也不打扰了,岂不更好?”
心灯道:“虽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滚滚红尘出家人大可入得,但那或是为了渡化他人,或是为了试炼自己,平日里出家人若能托庇佛寺之中,总还是在寺里居住的好,佛门清静之地,对修行之助力远非别处可比。”
任雪衣笑道:“若依小和尚这等说,和尚要成佛,只须直接搬到西天居住,就再也不用苦修了。”
心灯合掌道:“阿弥陀佛,虽说清净在内心不在外境,但所谓山为佛居便称灵山,云为佛驾便名慈云,雨为佛施便叫法雨,佛子欲修佛法,欲成正果,岂可口不言佛经,身不居佛地?”
任雪衣被辩得无话可说,但她为人大方,并无丝毫妒忌恼怒,反而由衷赞叹,夸奖心灯道:“刚才白马寺那个邋遢怪僧可就不说佛经,依我看你小小年纪,已比他强得多了。”
心灯还未回答,屋里便大步走入一个人来,正是当初劳叶梦书解脱出困的明行禅师。他边踏入屋内,边说道:“路非一条,法有千般,那位禅师自有其修行之道,与众不同,也不能说输给了谁。”心灯见师傅回来,忙起身道:“师傅你回来了。”
明行本来身体强健,神气充足,但自解脱慧剑以来,居然日渐消瘦下去,外貌大为改变,原本从少林寺穿来的灰色僧袍,如今已显得十分宽大蓬松了。任雪衣见新来的老和尚胡须眉毛都已有些发白,眼睛也混沌无神,忽然开口问道:“老和尚,你是不是武功很高?”
明行微微一愣,微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任雪衣道:“我师傅跟我说,真正了不起的高手,要么我一见面就能察觉出来,要么便怎样都察觉不到。若明知那人有武功在身,但平时所知的经验却连他是不是练家子都看不出来,那人便十有八九是很厉害的高手。”
明行道:“我的功夫还算不错罢。小施主,你的师傅是哪一位?”
任雪衣道:“我师傅是任凌云,老和尚你认识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