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凌云苦笑道:“咱们门派一向行事隐秘,为师不跟你说,是碍于祖宗定下的规矩。也罢,咱们入洛阳城来便是为了好好教导你,我本拟带你在各处玩上几日再说,可今夜忽有突破,兴许是天命使然,索性就把事情一股脑说与你听。”刚要开口,小豆腐却一摆手,见身边有白天买来做零食的花生、毛豆,便拿过来放在床上,道:“说书先生们都要敬茶摆果才能开讲,咱们边吃边说。”任凌云笑骂道:“你个小猴子贪心不足,我跟你说门派中事,那是何其郑重,你竟不放在心上?”小豆腐道:“师傅你方才的样子太吓人,吓得我肚子都饿了,我以前做乞丐,最怕的就是饿肚子,忍耐不了的。”
任凌云叹了口气,也只好由她,说道:“你过去做乞丐,跟我说小时候是个叫老土豆的乞丐把你养大,小豆腐这名字便是他给你起的,是也不是?”小豆腐点点头,伸手抹了抹眼泪,道:“我刚才以为师傅你和老土豆一样死掉了,害怕极了!”任凌云见弟子神色凄苦,伸手拍拍小豆腐,说道:“如今你的武功已有根基,便是我死了,只要你记得修炼我教你的功夫,等闲人便欺辱你不得……”顿了顿,续道:“其实我少年时也是个孤儿,四处流离,几乎也要做乞丐了,若说比你强处,便是还承了几年父母宠爱,知道自己姓任,原来的名字是任玄二字,这两个字四十余年不用,现在说来好觉陌生哩。”
小豆腐讶道:“原来师傅你的爹娘也不在了……”
任凌云道:“我家祖籍汝阴,父母都是普通务农的人,本来日子还过得去。在我九岁那年,乡里发了洪水,垮了堤坝,我娘葬身江水之中,我爹爹携着我和妹妹随着乡人逃难,行至桂阳,终于也担不住,一病不起。那时我一个孩童,带着六岁的妹妹没法过活,见过路的马队里有人愿出七钱银子买她,我不得已,便将妹妹卖了。其实七钱银子够做什么,那时我只盼妹妹依附他人能有活路,自己领了铜钱等死,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竟被师傅他老人家遇到了我,将我收归门下。”这段往事他多年未对人说起,此刻忽然谈及,不禁心潮澎湃,虽然刚刚武功精进,练成极能宁静心神的功夫,也依然难以克制。
任凌云坐在床上,平复多时,方始开口道:“本门规矩森严,有些事不得掌门授意,我终究不可对你说起。其实本门规矩不多,这几条紧要的,便是当年师傅传我的第一课。咱们门派历来择徒严格,每一代至多不过三五个传人,若非有今日这一折,你还算不得我入室弟子哩。”
小豆腐心思灵敏,眼睛一转,已知师傅说出此言,正是将自己当作真正弟子的表现,嘻嘻一笑,抓了一把花生递过去道:“师傅,吃花生哩。”
任凌云哭笑不得,叹道:“别人收徒,大门派要开坛祭祖,上告天地,小门派也要奉茶叩拜,跪行大礼,你倒好,让师傅吃几颗花生就算了。也罢,也罢,谁让我为师的也十分随便,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呢……当年你师祖收下了我,同辈的便只有你师伯一个,他是我师傅的弟子,便是本门未来的掌门人。他们父子姓萧,本门是一百五十年前萧家先祖所创,故而便叫‘萧门’。”
小豆腐笑道:“师傅你讲过武林中的名门大派,什么少林、丐帮、天府、天道盟等等,都很响亮,一听就是厉害的,怎么咱们门派只用姓氏做名字?”
任凌云冷笑道:“谁说名字好就厉害的?要比武功,世间门派可没有胜得过咱们的!只是咱们门派本就不在江湖上显山露水,‘萧门’这称呼不过是随口说说,本门来历另有隐情,这却与武功一般,都须日后由掌门人跟你讲述。”小豆腐点头道:“那师傅你继续说吧。”任凌云便续道:“你师祖的名讳,乃是萧长虹三字。到了我们这代,排字是个‘凌’字,我便改了名,叫做任凌云,你师伯则叫做萧凌空。”小豆腐剥开两颗花生,拋起来用嘴接住,欢叫道:“任凌云,萧凌空!萧凌空,任凌云!”
任凌云见弟子心情欢快,自己也颇轻松,继续讲道:“我始终跟你说本门武功天下无敌,可是当年我入了萧门里,日夜所见的都是师傅、师兄,一样修炼这门武学,便看不出如何厉害。你师伯虽然是我师兄,其实却与我同岁,起初四五年大家都是孩童,便觉不出什么,待到我们十五六岁时,差距便渐渐显露出来。我见你师伯的武功高过我,平日里互相拆招练习时总能险胜我一招半式,心里便起了不平。”
小豆腐道:“他是师祖的儿子,自然被教的多些。”
任凌云摇头道:“当年我也是这么以为,心里颇有些怪师傅偏心。”他神色中显出几分愧疚,续道:“我日夜苦练武功,却无论如何胜不过师兄,心中的怨气日益深重,有一日又和师兄过招不敌,终于忍耐不住,撞出门去,一口气跑到荒野里,乱打乱骂,口出不忿之言,辱骂师傅偏心。那天晚上,师傅忽然把我叫回到那片荒野里,对我说:‘凌云啊,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太少,日间知你不甘,是为师授业不善,这就多传你几手功夫。’原来我白天的行状都被师傅看在眼里,他不但不责怪我忤逆,还要好好教导我武功。当时我虽然有些愧疚,但旋即便忘到脑后,只想师傅他终于问心有愧,要将真正本事教我,反而雀跃不已,用心学起武功来。你师祖教我的功夫,都是世间第一流的本事,比原本修炼的更加深奥高明,我愈练愈奇,心中的愧疚也愈发地淡了,只想师傅他太过偏心,等了不知多久才把教给师兄的武功教我。”
小豆腐听到这里,拍手道:“这么一来,师傅你就能胜过师伯啦!”
任凌云摇摇头:“我练了大半年新功夫,着实准备了几手克敌制胜的奇招,都是过去无法想象的神奥精妙,自信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师兄他进境再快,也绝对胜不过我了。我自修炼新招,便不再与师兄比试,只怕他窥见一二,有所准备,又胜过了我。每日里举止失常,心境拘束,其实早已落了下乘,那时我却毫无觉察,只是满怀自信,再向师兄挑战,与他过起招来。谁知打到最后,居然又输了一招。”
小豆腐“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惊讶道:“怎么还是输了?”话音未落,便见任凌云的神色里显出一片敬佩怀念来,只听他说道:“我尽出奇技,居然还败了一招,自然无比沮丧。但总算这些日子武功境界提高了许多,心中懊丧之余,还能抱头苦思,回想起方才的种种情形,希望找到师兄有哪招是自己未曾学过的。这一想之下,原来师兄所用的诸般武功还是过去的那些,只是内功精纯,进退如意而已,忽然心中一动,便流下冷汗来。我站起来大声质问师兄道:‘是不是这些年你和我过招,始终都留了力气?’见他不答,显然是默认了,只觉羞愧无比,几乎哭了出来,又向他喊道:‘那你的武功究竟去到什么地步了?’他还是不答,我的羞愧之情愈炽,忽然冲过去动手,拼命决胜,逼着他还招,终于师兄不耐烦起来,开始还击,不过二十几招,就将我打倒在地,我这才知道,我和他的武功早已没法相提并论了。”
小豆腐一吐舌头,万分惊讶,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递过去一把花生毛豆,柔声道:“师傅,吃点吧。”任凌云接过来却不吃,只是出神,继续说着:“直到那时我才想通,其实师兄他天生奇才,修炼本门内功进境远非我能比拟,一通百通,只以内力这项,便能永远稳压我一筹。师傅从未因他是自己儿子便私授武功,反而那日见我郁闷伤心,他老人家心地慈善,每夜偷偷来教我武功,盼我拉近和师兄的差距,不要难堪。唉,师傅对我有救命教养之恩,我已百死不能回报,师兄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实可谓异姓兄弟,也对我处处容让,我少年时自高自大,渐渐忘却初心,满怀怨恨,实在不该,我欠他们的,永世也还不完。”他说得动情,不觉流下泪来,小豆腐伸手帮师傅拭泪,自己也有些感动,哽咽道:“师傅,你对小豆腐也有教养之恩,我也报答不完。”
任凌云抽抽鼻子,伸手去摇晃小豆腐脑瓜道:“咱们哭什么,吃花生。”带头吃了起来,小豆腐也跟着师傅一起,慢慢气氛缓和,又有说有笑起来。小豆腐问任凌云道:“师傅,师祖和师伯现在在哪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