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高兴之余,他装作顺便对田玉花说:小虎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过几天咱一块儿回去给小虎的爸爸烧周年纸。田玉花说:谁想回去谁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小虎也不回去。在公爹夸小虎是好孙子时,田玉花瞥见婆婆也瞅着小虎咧着嘴乐。婆婆一高兴,她就不高兴。她把小虎从公爹手里要了回来。对于公爹老是教小虎对着玻璃镜框里的相片儿喊爸爸,田玉花嘴里不说反对,心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一死就变成了鬼。让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对着鬼叫爸爸,是不是太过分了。r
田玉花还听说,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神眼,不可让小孩子照镜子,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罩在相片儿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镜子的功能,也能照出人影儿,小虎要是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前生,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苗心刚说:给小虎的爸爸烧周年纸是一件大事,必不可少。他的坟在老家埋着,咱们要是不回去,就没人给他烧纸。田玉花说:谁说不烧周年纸了?没人说不烧周年纸!有几个家属跟我约好了,我们准备那天到井口去烧纸。我听人家说,井下的路曲里拐弯,往哪儿走都是黑的,壮壮他们在井下还迷着路呢,他们的魂儿还都没出来呢,要烧纸只能到井口烧,得连着烧三年纸,才能把壮壮的魂引出来。r
田玉花不愿回老家,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腾她,也折腾她的孩子。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坟里埋苗壮壮的骨灰时,她和孩子已经被折腾了一回。她腰里系了麻披子,头上顶了整幅的白布,身上穿了重孝。小虎不会扛幡,她得替小虎扛。小虎不会摔丧盆,她得替小虎摔。村里的两个妇女架着她的胳膊在前面走,青壮男人们抬着苗壮壮的棺材在后面走。每走几步,她都要按照长辈的要求,回过头跪在地上向棺材磕头。小虎头上也戴了孝帽子,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制的孝服,裹得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小伤号。小虎由婆婆抱着往坟地里走。送葬的队伍一路吹响器,放鞭炮,还放那种能发出巨响的三眼铳,大概把初生的小虎吓坏了,小虎一直哇哇大哭。或许在苗家的人看来,小虎大哭是应该的,哭得很好,只有小虎不间断地哭,才能显出小虎与爸爸的骨肉联系,才能增加生死离别的悲痛气氛。r
小虎挣扎着要找妈妈,要妈妈抱。可婆婆紧紧抱着小虎,就是不允许小虎找妈妈。那两天刚下过大雪,老家一片冰天雪地。小虎喝了寒风,吸了凉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她和公爹连夜把小虎抱到乡医院打了半夜吊针,小虎才渐渐退了烧。苗心刚认为儿子的魂还在井底没出来的说法是瞎说。据说人的魂如—缕烟,如一朵云,轻盈得很,是往上升的。苗壮壮的魂早就应该从井口升出来了,在他的肉身没被抬出来之前,魂就走到了前面,回到了家里。不过苗心刚没有再说话,没有讲必须回老家烧纸的道理。话不能太赶话,后面的话赶得急了,前面的话回头咬一口,容易把事情闹僵。r
在井口烧纸叫魂,不是田玉花自己瞎编出来的,今年清明节时,她就见过梁奶奶在井口烧纸,还放了一挂小炮。说是井口,其实矿上井口的值班人员不让烧纸的人离井口太近,梁奶奶给儿子烧纸只能在离井口一两丈远的地方。梁奶奶点燃了纸,就叫着儿子的名字,开始呼唤儿子,让儿子跟她回家。梁奶奶每唤一声,就说出一个理由:井下太黑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凉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潮湿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r
唤着唤着,梁奶奶就泣不成声。一些准备下井的矿工见梁奶奶烧纸,都站下对梁奶奶望着,他们的眼睛都是湿的。田玉花抱着小虎从家里出来,到梁奶奶家里去了。田玉花跟梁奶奶住的是同一座楼。梁奶奶家的房子大一些,两居室,还有一个小厅。田玉花叫开梁奶奶家的门,梁奶奶一见是他们娘儿俩,就很亲热地把小虎抱了过去。梁奶奶本来正吸烟,烟也不吸了,弯腰顺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腾出嘴来在小虎脸蛋上亲着,说虎虎是奶奶的小宝贝儿,奶奶最喜欢虎虎。把虎虎亲得咧着小嘴儿乐,梁奶奶又拿过一块奶糖,剥去糖纸,放进虎虎嘴里。奶糖块儿大,虎虎嘴膛子小,奶糖一放进虎虎嘴里,虎虎的嘴角就流出了口水。梁奶奶用手给虎虎擦着口水,夸虎虎真知道糖是甜的,真会吃。r
梁奶奶家里先来了一个人,那人在沙发上坐着,田玉花一进来就看见她了。田玉花认识她,她的名字叫陈红娟。她抱着小虎刚进来时,陈红娟看了她一眼,梁奶奶逗小虎时,陈红娟好像也看了一下,但陈红娟很快把眉低下了。陈红娟的气色不大好,脸上愁云密布,皮肤又黄又糙。陈红娟的眼圈儿很红,还有些肿,像是刚跟梁奶奶哭过。梁奶奶指了一个座位让田玉花坐,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让小虎坐在她腿上。梁奶奶跟田玉花说话,却是在接着劝慰陈红娟,说:我刚才正跟红娟说呢,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学会认命。r
天大不大?地大不大?天地再大也没有命大。一个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平头老百姓;不管是光棍,还是瞎子,都得归命管着,谁都越不过命去。多少人想跟命抗抗,就算他抗过初一,抗过十五,抗过十年二十年,还能抗过一百年吗?不能吧!陈红娟点点头,她是低着头点的,点头时仍没有把眼抬起来,没有看梁奶奶。倒是田玉花和梁奶奶互相看了一眼,交流一下劝人不易的意思。田玉花对小虎说:来,还是让妈妈抱吧,别尿奶奶身上。梁奶奶舍不得似的,没有把小虎还给田玉花,说:童子尿香,虎虎要是尿在奶奶身上,是给奶奶添香呢,奶奶巴不得呢!梁奶奶摸到了虎虎的小鸡鸡,像是唤着小鸡鸡说:来吧,尿吧,尿它一大泡,把奶奶冲到龙王爷那里去。r
奶奶要是有这么个亲孙子有多好,奶奶没有那个命啊!说到没有那个命时,梁奶奶眼圈儿红了一下。梁奶奶把话题又转到陈红娟身上,说红娟哪,不是我说你,你这闺女是心也重,情也重,重得比千斤万斤的重担都重。再重能怎样呢?高连云已经走了,一走就不回头,再也不能跟你分担什么。你再不把担子放下来,就要把你压趴下,你一步都迈不开。依我说你只管狠狠心,别再想小高了。要想你就这样想,高连云,你说走就走,走时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你咋这样狠心呢?你既然能下这样的狠心,就别怪我不念咱俩过去的情意,你只管远走高飞去吧,我陈红娟再也不想你了。这次陈红娟说话了,她说:我的心狠不起来怎么办呢,我睁眼闭眼都是他怎么办呢?r
这样说着,陈红娟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她自己备有一包面巾纸,她把纸抽出来一张,往眼角上搌,往鼻窝里搌。她脚前的地方,浸着泪水的白纸扔了好几团,如一朵朵凋谢的白花。见陈红娟如此伤感,田玉花难免想到丈夫苗壮壮,泪水也汪满双眼。梁奶奶说:你看我这老婆子,劝红娟还没劝好,又把玉华惹得伤了心。你们想哭就哭吧,哭哭心里好受些。我听人家说泪水子里有毒,老把泪水子憋着可不好,该流出来就得流出来。哎哟我的乖乖,你还真尿了。我说的是泪水子,又不是尿水子,你这么急着尿干什么?没事儿没事儿,乖乖没尿我腿上多少,都尿到沙发上了,浪费了。田玉花破涕笑了一下,赶紧把小虎从梁奶奶怀里接过来。r
陈红娟的情况,田玉花听梁奶奶说过一些。陈红娟的男朋友高连云,是陈红娟在矿上中学里的同学,两个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好多年了。陈红娟的家人不大同意这门亲事,认为高连云不过是个挖煤的,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陈红娟一气之下,住到高连云的家里去了。她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也是为了表示非高连云不嫁的决心。陈红娟对高连云爱得非常痴心,高连云参加工作下井后,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陈红娟几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陈红娟去得越早。风雪弥漫之中,井口不远处总站着一位翘首以待的姑娘,那就是陈红娟。r
高连云刚出井,还是一脸煤黑,陈红娟就认出了他,就迎上去了,轻轻叫一声连云,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了高连云满是煤灰的手。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们的爱不仅升华了人生,也使高连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当上了矿劳动模范。后来,陈红娟的父母也认可了这门亲事。这时他们就准备结婚。他们原计划十月一日举行婚礼,因钱不凑手,买不起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他们就把婚期推迟到元旦。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被子映红了屋子,映红了人脸,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千年等一回,他们就等那一天了。可无情的瓦斯爆炸摧毁了这一对恋人的梦,陈红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反复喊着高连云的名字,不相信高连云真地走了。在处理高连云的善后事宜时,陈红娟也参与了和矿上的工作人员协商。r
她是什么身份呢?是高连云的未婚妻。这就有些难办。他虽然和高连云同居了一年多,还做过流产手术,但她没有和高连云举办婚礼,也没有领结婚证,名分上就不太好说。不管她与高连云的情分有多深,两个人有过多少山盟海誓,法律是不承认的,别人也是不承认的。结果怎么样呢?矿上赔偿给高连云家的十多万元抚恤金,陈红娟一点儿都没有得到。高连云不存在了,陈红娟在高家就无法再住下去,因为她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与高家毫无关系的人。虽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连云带走了,她从此成了无所依无所傍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田玉花悄悄和陈红娟比,觉得自己的处境要好一些。她跟苗壮壮结了婚,他们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生活。壮壮给她留下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她不至于没有住所。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但使丈夫有了传宗接代之人,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挠,精神上有所寄托。r
梁奶奶提出,把小虎给陈红娟抱一抱,梁奶奶把陈红娟叫成红娟阿姨。田玉花明白,梁奶奶这是换了一个方法,还是在劝慰陈红娟,希望陈红娟的心情能够好转一些。她立即响应梁奶奶的提议,把小虎托起来说:去吧,让红娟阿姨抱抱,你这个小臭臭儿,看红娟阿姨嫌不嫌你臭。出于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没有哪一个女性不喜欢抱孩子的,陈红娟站起来走过去,伸开双臂说:来,让阿姨抱抱,阿姨最喜欢小孩儿了。她把小虎的脸抱得贴在自己脸上,说虎虎真乖,虎虎真是个好宝贝儿。把小虎亲过了,她又逗小虎说:来,给阿姨笑—个,我看虎虎会不会笑。要让小虎笑,她自己就得先笑,得给小虎做出一个可供模仿的样子,于是陈红娟露出了笑容。小虎不认生,见阿姨笑,他也咧开小嘴儿,笑了一下。梁奶奶看到陈红娟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才不被人察觉似的松了一口气。田玉花注意到了梁奶奶的松气,同时也领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怜之心,她的眼睛几乎又湿了。r
工亡矿工的遗属都愿意到梁奶奶家里来,不知不觉间,围绕着上岁数的梁奶奶,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工亡矿工遗属的小小协会。这是因为梁奶奶经历的事多,会劝人,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怜的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梁奶奶所受的打击,所受的苦难,比谁都大,他们跟梁奶奶一比,都没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难过。梁奶奶的丈夫是采煤队的一个采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冒顶时被砸死了。丈夫死后,由儿子顶替丈夫参加了工作。梁奶奶向矿上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让儿子再到采煤队挖煤,倘若矿上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宁可让儿子放弃矿上的工作,带儿子回老家种地。r
还好,矿上答应了她的要求,安排她儿子到井下开水泵。开水泵当然是好工种,又轻松,危险性又不大,每天摁摁电钮就行了,工资也不少挣。谁会想得到呢,井下偏偏发生了瓦斯爆炸。须知瓦斯是一种很鬼祟的、无处不在的可燃性气体,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遇火就会爆炸,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积的,毁灭性的,别说人了,连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难逃。她们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别人家桌上靠后墙放的矿工遗像一般只有一张,梁奶奶家放的是两张,一张是矿工父亲,一张是矿工儿子。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她的苦难是加倍的。梁奶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她不可能有孙子。r
现在家里只有梁奶奶一个人,日夜守着两张沉默不语的遗像。梁奶奶原来不吸烟,现在也吸上烟了。梁奶奶原来不喝酒,现在喝上了酒。原来谁都没听见过梁奶奶唱戏,现在梁奶奶屋里偶尔还传出了唱戏声。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样,都是《秦雪梅吊孝》中秦雪梅在商林灵牌前哀哀欲绝哭商郎的那一段。那一段唱比较长,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真哭,再也唱不下去。r
工亡矿工遗属们来到梁奶奶家里,在她们的请求下,有时梁奶奶也唱。梁奶奶唱得泪流满面,她们也听得满面泪流。眼泪流着流着,她们就哭出了声,哭成一团。原来她们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找哭的,痛痛快快哭一阵子,她们心里会好受一些。这样的情景和效果对梁奶奶是—个推动,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对所有还在矿上的工亡矿工遗属进行安抚,流泪眼观流泪人,把别人的苦痛减轻一些。她打听到还有谁没到她家里来过,就去找人家,让人家到她家坐坐,喝茶,吃瓜子儿,说话。她们这种聚会近乎一种宗教的性质,有着真诚和庄严的气氛。她们像是追求着什么,超越着什么,解脱着什么。r
田玉花向梁奶奶请教到井口烧周年纸的事,让梁奶奶烧纸那天叫上她。梁奶奶说,矿上工会女工部的部长找过她了,不让再到井口烧纸,说是怕烧纸的人多了,烧得浓烟滚滚的,会威胁到井下生产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