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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尾随她的男人


有时她半夜醒来睡不着,偶尔会听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发出一些动静。动静不大,一般都是婆婆发出来的。婆婆骂公爹不要脸,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不难想见,睡在另一头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头睡惯了,夜里来了牛劲儿,又要和婆婆睡一头。婆婆比公爹大两岁,兴趣渐退,不想让公爹往她那头钻。不知公爹采取了什么手段,硬着头皮,非要钻。婆婆大约拒绝不掉,就骂公爹不要脸。不管婆婆怎样骂,公爹都不还嘴,一声都不吭。公爹定是怕她听见,又要干事,又要保全自己的脸面。这会儿她出来了,小虎也睡着了,没人碍他们的事,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地“不要脸”。田玉花往地上吐了一点儿吐沫,才把公爹放到了脑后。r

前面一块地,种的是山药蛋;后面一块地,种的是豆子。田玉花往回往上走了几步,在豆子地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既然出来了,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会儿。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女,从来不觉得地脏,愿意直接坐在地上。她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就算后面沾了土粒草籽儿,等她站起来用手一抹拉就干净了。听见蛐蛐儿叫了一两声,叫得有些发颤,像是呻吟。她扭头瞅瞅,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随着秋气渐凉,豆叶已经由绿变黄,瓦楞着的豆叶落了一地。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儿,定是藏在了某片豆叶下面。她捡了一片豆叶在手中,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不像夏天那么厚,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r

她捏了叶梗,把叶片遮在眼上对着太阳照,透过叶片,她真把太阳看到了,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鹅蛋黄儿。这就是秋天的太阳,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锋芒毕露。它变得敦厚起来,和善起来,在秋凉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对面地里的山药蛋,夏天时当是一片油绿,绿得有些发暗,跟长叶的“煤炭”差不多。而就在“煤炭”上面,却开着明丽的花朵。那些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蓝的。有一次苗壮壮指着羽白的花朵对她说,那些花朵很像他们下井的人头上戴的矿灯。她不相信,说矿灯的灯光不是红的嘛。丈夫笑她说了外行话,告诉她,明亮的灯光都是白色的,灯光一发红,就表明灯盒里的电用乏了。夏天过去了,眼下是秋天,山药蛋棵子里的“电”大概也用乏了,花朵不复存在,茎叶也开始发黄,枯萎。但山药蛋根部的土鼓起来了,不用说,那里聚集着一窝窝白白胖胖的山药蛋。这块地去年种的就是山药蛋,今年种的还是山药蛋。去年就是这个时候,丈夫要带她到地里玩玩。r

她当时肚子很大,按预产期计算,再过几天就要生产,身子沉得很,懒得动弹。丈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让她走动走动,说活动活动,生孩子顺利些。他们一走一走,就走到这块地里来了。那天有一个胖妇女正用铁锨在地里刨山药蛋。妇女把准备盛山药蛋的编织袋放在一边,也不把山药蛋棵子拔下来,就挨棵刨去。土地像是很松软,妇女把铁锨蹬下去,一撅,把棵子一提溜,一窝纠结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药蛋就出来了。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像是初生的山药蛋白花花地摆成一片,甚是好看,喜人。丈夫跟妇女打招呼,走进地里,要过铁锨,帮人家刨了好几棵山药蛋。她没好意思到地里去,只站在地边看。丈夫帮人家刨了山药蛋,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傻瓜照相机,要给她照相。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太大了,太难看了,不愿照。她看到刨山药蛋的妇女正望着她笑,她更不愿意照。r

恐怕把妇女刨出的山药蛋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可丈夫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将要分娩时显得最有成果,最好看,应该照些照片,留作纪念。她说理说不过丈夫,只好让丈夫给她照。以山药蛋地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她就生下了儿子小虎。丈夫高兴坏了,说儿子有了,过个两三年,他们再要一个女儿,来他个儿女双全。然而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丈夫苗壮壮就在井下出了事。丈夫不是采煤工,也不是掘进工,是机电队的一名电工。井下的电工不是危险工种,每天背着电工包,查查电缆、电线,维修一下电器设备,伤亡事故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头上。可那天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最不长眼,有一个,算一个。在整个采区,不管你是有几十年井下避险经验的老矿工,还是刚下井没几天的新手;不管是正在工作面干活儿的,还是在巷道里走路的,都未能幸免于难。那几天,市里的人来了,省里的人来了,北京的人来了,还来了各路记者,矿上一片慌乱。r

不光矿上的人急得乱窜,周围农村的人也来了。警察布置了警戒线,农村人进不了矿上的大门,就站在外面的庄稼地里,抻着脖子往矿里看。后来田玉花听说,庄稼地里站得人山人海,把未及收走的庄稼秆子都踩倒了,把庄稼地踩得像是打场用的场面子。地踩成那样,会不会影响来年种庄稼呢?现在看来,地里种豆子长豆子,种山药蛋长山药蛋,地底下出那么大的事,庄稼像无事人一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田玉花相信,她认识这些庄稼,这些庄稼也认识她。不管是玉米、高粱,还是豆子、山药蛋,它们去年走了,今年又来了。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他爸,却一走就走远了,再也不回头。r

两个年轻矿工从沟底的葵花地里走上来,一人拿着一盘葵花头,边走边嗑葵花子儿。新葵花子儿容易掉色儿,把他们的嘴唇都染灰了。这样他们嘴唇上涂的就不是口红,而是口灰。走到田玉花面前,他们互相看看,站下了。田玉花觉出人家要跟她说话,低下了眉,并稍稍有些不安。—个矿工问她,在这里是不是等人。等人?她等谁呢?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否认她在等人。另—个矿工说:我见过你,你是咱矿上的家属。你吃不吃葵花子儿?说着,把整盘的葵花头掰下一半,往田玉花手里递。新葵花头很皮艮,相当难掰,那个矿工蹲下身子,用腿把葵花头挤住半边,才把—半葵花头撕了下来。葵花头里面的瓤子雪白雪白。r

田玉花手往一边躲,身子也扭向一边,说不要不要,不吃不吃。矿工说:这有什么,见面分—半嘛!新葵花子儿有一股清香味儿,挺好吃的。他把葵花头放在田玉花身边的草地上了。两个矿工走后,田玉花只把葵花头看了看,仍没有拿起来。要是丈夫还活着,有丈夫跟她在一块儿,别人给她葵花子儿,她吃也就吃了。丈夫不在了,她跟人家又不认识,平白无故吃人家的东西算什么!一只长腿细腰的大黄蚂蚁爬到葵花头上去了,跑马占地似的在葵花头上跑来跑去,像是要把半个葵花头都占为己有。蚂蚁倒不客气。她自己不吃葵花子儿,也不想让蚂蚁吃,挥着手梢儿对蚂蚁说:去,去!蚂蚁还没赶走,她自己却起身向沟底走去。因为她又看见了去年那个刨山药蛋的胖妇女,看样子,妇女扛的还是那张铁锨,拎的还是那只编织袋。她怕妇女认出她来,倘是认出她来,人家会问到她的孩子,说不定会问到她的丈夫。问到孩子还好说,问到丈夫怎么跟人家说呢?下到沟底,田玉花没有从原路返回,她沿着沟底,向北走了一段,绕了一个弯子,从别的路回矿去了。r

田玉花以为公婆不知她去了哪里,她也绝不会主动跟公婆说。她绷着脸子,做出的是守口如瓶和坚壁内心的样子,仿佛到外边已经做下了什么秘密事情。公婆不是怕她和别的男人来往吗?不是怕她守不住自己吗?她就是要在这方面膈应他们。她心里说:我到外面赴别的男人的约会去了,会了一个,又会了一个,其中一个还给我葵花子儿吃,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她预想到公婆都会急着看她的眼睛,仿佛她的眼睛是两个漏洞,通过漏洞就能洞察到她心中的秘密。她才不让他们看她的眼睛呢,她的眼睛只给儿子看,同时只和儿子对视。她无视他们。然而公爹苗心刚在吃晚饭时说了一句话,一下子让她有些泄气。每顿饭都是婆婆做,婆婆做好了饭,盛上碗,摆上小桌,自己却不吃,都是先接过小虎,让公爹和她先吃。公爹吃完了,从婆婆手里接过小虎,婆婆才吃。r

小虎一周岁多一点,站,还站不稳;走,拉着大人的手能x8AL巴几步;爬,目前是他的强项,前爬后爬都可以。这么大的小孩儿最抓手,最黏人,一点儿注意不到,就有可能把孩子摔着碰着。矮脚小桌上有热汤热菜,孩子要是抓到饭碗,可不得了。所以大人在吃饭时,必须有一个人把伸着小手、急于接近饭桌的小虎抱在怀里,任他哭闹也不放开他。田玉花和公爹在小桌两边坐下,公爹拿起筷子,不先夹菜,让她先夹。公爹用筷子指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说:吃吧,转了一大圈儿了,该饿了。公爹说她转了一大圈儿,她没有什么反应。一大圈儿是一个泛指,公爹没指明她去了哪里。从她外出的时间长度上,当然够她转一大圈儿的。但公爹接着说出的话,不能不让她感到惊奇。公爹说:到地里转转,散散心也好。地里有庄稼,有草,空气新鲜。在老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到地里转几个来回。公爹说得很明确,指出她是到地里去了。她绷着端着,还装作自己做下了秘密事情呢,不料她的“秘密”都在公爹手心里攥着呢。她不能明白,公爹怎么知道了她的行踪呢?她回头看了好几回,并没有看到公爹跟踪她呀。难道公爹长了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坐在家里不动,就看到了她在外边的一切活动?这不能不让人泄气,还让人有些不悦。r

既然公爹知道她去的是庄稼地,承认她是出去散心,那么她就接着出去。她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也是不甘心失败的意思。结果她第三次到庄稼地里去,就把事情招惹出来了。那天下午,她刚走出矿上的大门口,就觉出后面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回头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跟在她后面的人叫胡修良,是丈夫生前所在机电队的工友。她往西拐,胡修良也往西拐;她上坡,胡修良也上坡。公爹没有跟踪她,今天真的有人跟踪她了,她觉得这样很不好。有一天,她抱着儿子到商店里买糖,有个女工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介绍的就是胡修良。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胡修良的女儿在农村老家跟着奶奶,现在胡修良只有一个人在矿上。r

那个介绍人还告诉她,是胡修良托她介绍的,胡修良说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她要是愿意跟胡修良过,胡修良一定会好好待她。她拒绝了人家的介绍,说她不准备再嫁人了。介绍人从女人的角度,劝她还是不要说这个话,她才二十六七岁,前面的路还很长,怎么能把口封死,说个不改嫁呢。要是不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做伴,漫漫的长夜怎么熬得过去呢。她心里打了一个沉,像是衡量了一下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说她孩子的爸爸走了还不到一年,她怎么能光为自己着想呢?介绍人大概从她口里听出了活话儿,笑了一下,继续转述胡修良的话,说胡修良说了,胡修良愿意等她,她一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一年;她两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两年,一直等到她愿意成为胡修良的妻子为止。r

这就邪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胡修良为何单单盯上了她这么个死了丈夫的人呢!那一刻,她的未散的委屈涌上来,把儿子的脸抱着贴在自己脸上,挡住自己的泪眼,转身走了。别看她跟公婆赌气,装着是出来赴人约会的样子,一旦真的有人要接近她,她不但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紧张,害怕,还有些理亏。当着公爹、婆婆和别人的面,她曾经说过,她不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的话又是在那种非同寻常的场合下说的,一个人说话得算话。不行,她不能让胡修良再跟着她,得打消胡修良追求她的念头。她在一个坡下的背人处等胡修良走过来,还是像过去一样把胡修良叫胡师傅,紧绷着脸子,问胡师傅为什么老跟着她。胡修良受到质问,并不显得窘迫,他说:我看你心里烦闷,想来陪陪你,跟你说说话。胡修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穿了西装、皮鞋,打了领带,打扮得很像谈恋爱的样子。r

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镜,眼镜的色彩是淡淡的粉红,这样他不用调动伤感的情绪,眼圈就是红的,就仿佛有了伤感的性质。他手上还拿了一本像是恋爱婚姻类或家庭生活指南类的时尚杂志,杂志被他卷成了一个圆筒,不知拿它充当什么道具。田玉花觉得胡修良的穿着太正规了,特别是在庄稼掩映的田地里,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带样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标,所玩儿的不过是公孔雀张开花尾巴那一套。田玉花说: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烦闷,不需要任何人陪。胡修良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突然失去了丈夫,又被两个人成天价监视着,怎么可能不烦闷呢!心里明明烦闷得厉害,又不敢承认自己烦闷,这本身就是更大的烦闷。田玉花不愿承认自己烦闷,更不愿意承认被人监视,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能被别人说破,一说破就等于被人揭了底子,容易被人看低,那是很伤自尊的。田玉花几乎恼了,问胡修良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犯人,干吗受人监视!我就是想一个人到地里走走,看看秋庄稼开始收割了没有。r

胡修良说:这儿的地沟沟坎坎的,一个人在地里不太安全,我想保护着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他用卷着的杂志指了一下旁边的谷子地让田玉花看,夸谷子长得很好,谷穗长得不小,一亩地打三百斤不成问题。田玉花没有受他的指引,没有顺着谷秆说谷穗儿。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让胡修良还是走吧,胡修良要是不走,她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