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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铲车与美腿


黑大妹刚把信放回信封,门开了,是彭嘉许来了。黑大妹问,你不是已经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彭嘉许说,我想看你这儿还有没有梨,我买别处的,吃了不对味啊。黑大妹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说,我也快搬了,就剩这点了,你凑合着吃吧。黑大妹拿了一只果篮,把梨子装进去,递给彭嘉许。彭嘉许说,我看你很喜欢这几根廊柱,要不我帮你把它锯掉,先放到别处,等将来搬到新房子时,用它们做装饰,也算还有点半月楼的影子啊。他的话音刚落,黑大妹就叫着,不能,我绝不能把半月楼的美腿给锯断啊!彭嘉许叹了一口气,提着果篮走了。黑大妹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r

黑大妹收拾停当东西后,把那页商户区人为水果铺编的歌谣小心翼翼地揭下来,读了一遍,便流下了泪水,好像读的是悼词。她把它与婆婆遗留下来的信放在一起,作为永久的珍藏。她已经托人打听到了李文江老人的消息,他仍活着,但身体很差,与儿子一家住在一起。黑大妹觉得在离开半月楼前,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她到欣利来蛋糕店订制了一个蛋糕,又到体育用品商场买了一个适合老年人用的电动按摩洗脚盆,打了一辆出租车,按照别人提供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太平花卉市场附近的一座八层的楼房。r

这楼半新不旧的,临街,很多进出北辽的大型货车从此经过,很吵闹。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楼。这是上午的时光,知情人告诉他,这时候李文江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孙子也在上学,所以家中只有老人。黑大妹按了很久门铃,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地响起,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一个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谁呀?黑大妹说,李伯伯,我叫黑大妹。我想来看看您。李文江隔着门说,我又不认识你,现在打劫的多,我不能开门。黑大妹急了,她大声说,我是齐大信的妻子,您就开开门吧。r

寂静了片刻后,门缓缓地开了。站在黑大妹面前的是一个瑟缩的老人,他在夏天还穿着秋裤,浑身颤抖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黑大妹进了门,换上拖鞋,跟着老人来到他的屋子。r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已经占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一把破烂的转椅放在床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了。老人将黑大妹让到转椅上,自己坐在床头。黑大妹先是问了问他的身体,老人说,你也看到了,我都糟烂了,一身的病,阎王爷八成是看我长得丑,也不待见我,害得我还得在人间遭罪!黑大妹笑了。老人说,你都不用告诉我,我知道那个女人没了!我在梦里梦她多少回了!要说啊,我这辈子,被她坑得也不轻啊,可我在梦里见了她,也恨不起来!黑大妹赶紧说,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帮婆婆捎个话,她活着时跟我讲过,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啊!李文江老人听到这里,嘴唇哆嗦了许久,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蒙着脸哭了。他对黑大妹说,我后娶的老婆子对我虽然也好,可我跟她过了一辈子,直到她死,我也没忘了你婆婆!现在想来,你婆婆是个刚强的女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问齐大信怎么样,黑大妹简单说了一下家中情况,不想惹老人过度伤心,起身告辞。李文江在送黑大妹出门的时候,突然颤着声说,你再给你婆婆上坟时,先跟她说一声,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儿,再亲口告诉她。r

黑大妹出了李文江的家门,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缠在她身上多日的一个鬼抽身离去了,令她无比的轻松。r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着小雨,黑大妹靠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水果架,闷闷地喝酒,这是她在半月楼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正伤感着,只见齐大信从楼上匆匆下来,他挪开窖门,也没打手电筒,摸着黑就往下走。黑大妹说,地窖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下去做什么呀?齐大信不语。黑大妹觉得奇怪,就跟了过去。齐大信很快下到窖底,他对黑大妹说,我好不容易等到儿子睡了。明天就该搬家了,离开半月楼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黑大妹说,你说事情在上面说不是一样吗?齐大信带着哭腔说,有灯光我张不开口啊。黑大妹预感到,齐大信要在黑暗中说的事情,与女人有关了。r

齐大信就像一个话剧演员,开始在地窖中声泪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着独白,黑大妹知道了一个叫罗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声,知道了丈夫拥抱着她时的那种仿佛踏上了故土的感觉,知道了他怀疑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内心的羞耻,知道了他正在为对黑大妹和罗琴科娃的双重的爱所受的折磨。黑大妹只觉得心仿佛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却哭不出来。齐大信的漫长的独自终于结束了,他沉默着,等待黑大妹的裁决。黑大妹说,下面那么冷,你上来吧。齐大信说,我对不起你和儿子,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死在这里,让它做我的坟墓!黑大妹说,你现在愿意爱两个人,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r

齐大信腿软着,他几乎是爬着上来的。一上来,他就扑在黑大妹怀里,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一声声地叫着,啊——黑大妹,啊——黑大妹——r

八月十四日早晨,黑大妹一家要离开半月楼的时候,突然发现悄悄不见了。一家人楼上楼下地找了个遍,也没见它的影子。黑大妹坐在搬家的车辆上时,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强烈了。r

他们是商户区最后迁出的人家。一些住户为了得到些木板做烧柴,已经把房子自行扒掉了。这里到处是废墟,垃圾,好像战争中被轰炸过的一个小村庄,冷冷清清,满目疮痍。黑大妹想起这里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香花会,想起夜晚时回到商户区的男人们酒后的歌声,泪水悄然滑落下来。r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辆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同时开进商户区。它们最先要铲掉的,将是半月楼。当它们齐头并进着向它围攻,对准它苍老的肌肤准备下口时,其中正对着门的那辆推土机的司机,忽然发现近在咫尺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旋风般地飞起,撞上来!跟着,又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司机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高昂着的雪亮的铁铲切向他们。那个女人在飞起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r

当我的小说情节写到这儿,宣传部的文艺处长就担心的警告我:“棚户区改造是市委、市政府的一号工程,你作为市文协主席,应该以歌颂的笔调,弘扬主旋律才好。现在,你将黑大妹这个人物写的这么活灵活现,会干扰主题的。再说,她的命运这么惨,难免让外界人士对棚户区改造的拆迁联想,好象很残忍似的。请你删除这个人物好不好?r

不好!我当即就表示了反对。我之所以要写棚户区改造,只是想反映一段历史,这段历史中,人们的生活应该是真实的。******同志已经提出,文艺不再为政治服务了,我凭什么要对当权者们歌功颂德?另外,像黑大妹这种人物,老百姓们喜欢她,爱戴她,出现在我和作品中有什么不可以?创作自由嘛!r

“哈哈,你是作家,写什么,怎么写?当然是你的自由。可是,别忘了,你是市文协主席,是市委管理的县处级干部。你这么干,万一将来作品传播开来,你就不怕市委领导找你秋后算帐吗?”文艺处长老练的劝说着我,提醒着我。r

谁也不能怀疑他说的这一切都是为我好。可是,听了他的话,我总是觉得不舒服。看看他那个样子,不像是什么文艺处长,倒像是一个政治恶棍,随时随地要挥舞起来,向着不听话的文艺工作者头上砸过去。r

“我知道你的个性,不喜欢别人干扰你的创作。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把故事的结尾写的欢快一些,阳光一些。不然,你这部作品没有杂志敢登载出来……”r

“好的。不过,结尾是不是欢快,我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了。”我依然如故地说着自己的观点,“如果黑大妹的命运结局是乐观的。我也不会宣扬苦难,更不会为棚户区改造这种德政工程抹黑……”r

“好吧,商户区的故事,至此为止。我劝你还是回到卧地沟主战场,看看那儿的情况。那儿的故事,我认为是有典型意义的。”r

我正考虑要不要接受文艺处长的建议,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方天民打来的。r

“方总,有什么指示?”我知道这个大忙人轻易不打我的电话,现在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r

“主席呀,明天棚改指挥部召开调试会议,李书记说让你也参加。”r

“让我参加?好好好。”我马上答应了。r

答应之后,我心里十分奇怪,文协,这个边缘的小部门,根本就参与不到市里的中心工作中去。如今,棚户区改造这么大的事情,市委书记怎么一下子想到我这个边缘的小官了呢?难道是为了宣传?不对呀,“棚改”的宣传工作,早已有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大人亲自部署了。最后,他亲自调动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天天在拆迁一线盯着呢!这种事儿轮不到我头上啊!r

“既然市委书记点名让你参加,你就去吧!也许是市委书记想通过文艺手段歌颂棚户区改造这一伟大工程呢!”文艺处长上纲上线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