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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猪肉炖粉条


梅府的大厨房横向一连三间,东西走向,最东边的一大间是灶间,中间也是一个厅堂,西边的一间是仓库。r

这三间厨房,东边的一间仍然是公共厨房,好几户人家在里面烧饭,中间的厅堂和西边的仓库都改为住房了。库房里住着张奶奶和她的外孙二傻,厅堂里住着孙拽子一家五口。r

孙拽子家人多,孩子也大了,就在朝后花园的门口,搭了一间小小的披屋做厨房。白天做饭,晚上安一张床,给铁姑睡觉。r

铁姑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一个智障的姑娘,右腿还有残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铁姑长得像丘碧霞,皮肤黝黑,眉清目秀。她总像吃不饱似的,而且吃相难看,像是怕别人抢她的似的,一口连着一口。盛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压得结结实实的,丘碧霞常骂她前辈子是个饿死鬼。r

由于吃得多,腿又不方便,她就不爱动,吃完饭端个小板凳,靠墙角猫着晒太阳,半眯着眼睛一晒半天,越不动越胖,越胖越不愿动。r

铁姑虽然有智障和残疾,却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父母亲自天出去干活,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两个弟弟年龄又小,做饭的事就落到铁姑的身上。铁姑每天都会在父母亲回家前把饭做好,可不可口就另当别论了。铁姑知道疼父母,特别是对父亲。给父亲盛饭的时候,她也会用力压一压,吃饭的时候,一定得到父亲的许可才会动筷子。所以,铁姑得到孙拽子的偏爱。r

孙拽子不是北辽市人,原籍是河南,大名叫孙大正。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黄浦军校毕业的,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少校副团长。他当营长的时候,在战斗中被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伤好后升了官。解放后肃清反革命时,他被判刑十五年, “文革”前夕才被放出来。r

孙拽子后来说,自己的胳臂是在和日本人打仗时炸掉的,他是抗日英雄。这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文革”后,就将他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拿掉了。r

一九四八年他随溃军撤到了辽河岸边的北辽市,偶然地认识了当时随着母亲摆烟摊的丘碧霞。r

在矿区运输部上卖烟的丘碧霞,躲不开国民党伤兵们的骚扰。她有几分姿色,麻烦更大。拿烟不给钱或少给钱,那是常事,丘碧霞能忍则忍,也不敢和妈妈说。r

孙拽子正好从矿区运输部经过,看见一个伤兵缠着一个正在哭的姑娘不依不饶。本来他也不想管,可看着丘碧霞突然心里一动,这满脸是泪的姑娘,太惹人怜爱了,于是就挺身而出。r

那伤兵听了,看看他的断臂和军衔,灰溜溜地走了。r

从此,孙拽子常常站在丘碧霞的烟摊边,俨然成了丘碧霞的护卫。后来,一半软一半硬,就把丘碧霞强占了。再后来,丘碧霞怀孕了,挺着肚子的丘碧霞不得不跟了他。肚子里的小孩不足月就生了下来,没有养活。r

北辽市解放,因为留恋新婚的妻子,孙拽子没有随国民党部队撤走,隐名埋姓留了下来。后来,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判了十五年的徒刑。r

孙拽子去坐牢的时候,丘碧霞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铁姑。那一年下大雪,雪后气温急降,满街的融雪结了冰。天再冷,老百姓也要出门搞嘴,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丘碧霞一家更是这样。已经怀孕快八个月的她,傍晚还是挎着个烟篮子出了门,准备到戏院门口去卖香烟。刚刚迈出后门,“哧溜”一下就摔倒了。街上没有一个人,她慢慢地爬起来,捡起摔得满地的香烟,仍然去卖烟了。晚上回到家里,到下半夜就开始肚子痛,天亮的时候支持不住了,去了医院,早产了。r

铁姑小时候长得胖,再加上像母亲一样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讨人喜欢。但是铁姑只长身体不长心眼,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发现她手脚也不那么方便,她是一个有残疾的孩子。r

孙拽子出狱后,也许是良心不安,所以对铁姑特别疼爱。他在狱中憋了多年,出狱没几年便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如今这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孙拽子依然疼爱铁姑,有好吃的都先给铁姑吃。r

孙拽子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帮妻子拉板车。r

孙拽子身体好,有力气,很快就独自一人拉一部板车,妻子又去拉了另一部。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在父母板车的旁边,套一个背绳,也帮着父母拉车。拉板车是多劳多得,孙拽子家有两部板车,经济收入比一般人家好。r

有了一点钱,首先要改变的是家里的饭菜,还要保证孙拽子每天都能喝上一点小酒。所谓饭菜好,就是饭桌上要有肉。孙拽子一家都干重体力活,饭菜不能油水太少。他们家最爱吃的是猪肉炖粉条,他们家的猪肉炖粉条切得又宽又厚,孙拽子说,不这样,吃起来就不过瘾。r

由于家里住房太小,除了寒冬腊月和刮风下雨,孙拽子一家人吃饭都在院子里。那天收工回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铁姑端上猪肉炖粉条,孙拽子先夹了一大块,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饭就边谈起了闹狐仙的事。r

丘碧霞说: “今天碰到曹老四,说老三上班了。”r

如今,摘了帽子的孙拽子,说话口气也开始大了起来,特别是在喝了几口小酒以后。他听到曹老三遇到狐仙切了手的事,就不以为然,说:“扯淡,什么狐仙,几口猫尿喝糊涂了,把自己的手切了,硬说是遇上狐仙了,丢人!”r

丘碧霞说: “别胡说,还有何惠芳也看见了。”r

孙拽子几杯酒下肚,用筷子指着前院说:“看见什么了?看见狐仙,她指给我看看。我倒是真的见过狐仙,不仅见过,还跟狐仙睡过觉了!哈哈哈……”接着,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在抗战时经历的一件事。r

一九四二年,抗战最艰苦。当时他在冀中,日本鬼子大扫荡,搞“三光”政策。部队给养供不上,他当时是副连长,带着勤务兵和一个向导冒着大雪去另一个部队借粮。走到半路,雪太大,就进了一个破庙。向导不愿进去,说这个破庙里闹狐仙。孙拽子不信,硬是拉着向导进了破庙,他们在破庙里清出一块地方,就躺了下来,饥肠辘辘昏昏欲睡。孙拽子刚刚迷糊一下,就感到有人在推他,是向导。睁开眼,只见香案背后白影一闪。孙拽子头皮一麻:真有狐仙?!r

孙拽子掏出手枪,起身悄悄地朝香案背后摸过去。没有看见什么,却在地上看到一排人的脚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顺着脚印跟了过去。r

脚印一直延伸进后面的二殿,果然看到那个白影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殿的香案前,伸手把香案上的供品,全部抱到怀里。自影转身要走时,却撞到跟在后面的孙拽子身上,吓得惊叫一声。孙拽子一把抱住了这白影,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r

这女人眼见逃不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像捣蒜一样地磕头,双手仍然抱着那几个干瘪的供果不放。r

那女人说: “我男人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没有一点吃的,我只能装鬼,靠庙里的一点供品度日。求老总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r

孙拽子认真地瞧一瞧这女人,长得还很端正。心想,能想出这么个点子度饥荒的女人,也不是个一般的村妇。r

正在孙拽子动了恻隐之心时,这女人往香案旁的地上仰面一躺,腾出一只手,拉下了自己的裤子,闭上了眼睛一一一r

这故事孙拽子已经说过好多次,当着儿女们的面,他只能说到这里了。以下的事情,孙拽子曾经说过几个版本,没喝酒的时候,说自己是正人君子,放了那个女人。喝了酒的时候,就说自己当时随手把那个女人给“办”了。r

今天又讲起此事,他在故事的结尾说的是:“如果我们这儿闹狐仙,我也照样把她‘办’了。”说完,“吱”地吸了一口老酒。r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r

孙拽子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坐在他对面的铁姑,突然抱着脖子站了起来,满脸乌紫,喘不过气来,站在原地上下地蹦。r

原来,孙拽子讲狐仙故事时,铁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一边也没忘记吃猪肉炖粉条。大约是听得太专心了,竟把一块肉含在嘴里忘了嚼。正听得入神,突然看到窗台上闪过一道白影,她吓得一下子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了。r

孙家的猪肉炖粉条切得特别大,铁姑吞进去以后,就哽在了喉管里。她死命地往里吞,吞不下去,又想往外吐,也吐不出来,肉块堵住了呼吸道,她憋得站了起来,又蹦又跳。r

孙拽子一急,使起了蛮劲。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朝铁姑腰间一抄,然后把她头朝下,接连上下搋了几次,肉还是没吐出来。又搋了几个来回,铁姑已经没有气了。孙拽子只好将她放下来,只见她眼睛盯着房梁。孙拽子下意识地朝房梁上望去,一道白影一闪,不见了。r

铁姑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已经晚了,猪肉炖粉条堵住了气管。r

人被肉噎死,像个天方夜谭,却真实地发生了,就发生在老宅里,发生在出现狐仙以后。r

铁姑死了,孙拽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人也迅速老去,步履蹒跚拉不了板车了。r

孙拽子死了女儿,可老宅里的人不同情他,他们说,这是因为孙拽子亵渎了狐仙,遭到了报应。曹老三也是因为亵渎了狐仙才切了手,都是报应。r

丘碧霞虽是个女人,承受打击的能力却比坐过牢的孙拽子还要强。她操办完女儿的丧事,就在家里供了一尊观音,每天早晚奉香。然后,又出去拉板车,孙拽子不能拉了。本来生活已经宽松一些的丘碧霞,女儿铁姑一死,就好像人生又走了一个轮回,重新背起了板车的背带,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用那架板车来承载全家的生活。r

他们家从此再不吃猪肉炖粉条,连提也不提一句。r

在孙拽子家忙着操办铁姑丧事的时候,老宅里还有两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是朱绍泰,一个是钱启富。朱绍泰在忙着找港商黄瀚浩,市里、区里、街道上,都在跟他要人呢!丁主任成天盯着他问: “你朱绍泰说得那么有板有眼,怎么人都不见啦?”r

朱绍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往迎水宾馆跑,打听港商黄瀚浩来了没有,每次都失望而归。一天,他离开宾馆总服务台的时候,听到那位女服务员不耐烦地跟另一位服务员讲:“怎么总有人打听这个黄先生,刚才还有一个姓钱的来打听过。”朱绍泰知道,这个姓钱的一定是钱启富。他突然想起来,钱启富也许和黄瀚浩有什么约定,否则为什么也来宾馆找。于是,他就去找钱启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