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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曹氏兄弟(1)


老宅的三进是两层楼,有个回字廊的天井,靠天井的西南角有一个楼梯间,曹老三就住在这个楼梯间里。楼梯间很小,早先是放杂物的,勉强能摆一张床,曹老三用两张条凳放上几块木板搭了一个铺。r

那天晚上把梅社鼎送到医院后,曹家兄弟俩就回来了,他们都是矿区运输部上的搬运工,干的是重体力活,需要早睡早起。回到家,曹老三头一挨枕头呼噜声就出来了。r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从楼上踮着脚下来了,这是住在二楼的何惠芳。何惠芳是一位正处盛年的寡妇,今年三十八岁,带着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住在曹老三的楼上。她走到曹老三楼梯间的门口,从头上取下一个发卡,伸进门缝轻轻地拨开了里面的木闩,进去了,转身把门又关上。r

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只听见何惠芳的声音:“老三,醒醒。老三,醒醒。”r

“嗯?哦,是你。”曹老三好像醒了。r

“老三,今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r

曹老三睡意朦胧地说: “没看见什么呀,就看见梅家大先生躺在地上。”r

何惠芳又问:“没看到鬼?”r

只听见床板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是曹老三翻了一个身: “哪有什么鬼?是那个书呆子,自己被自己吓着了。”r

何惠芳不信,说:“你再想想。”r

曹老三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呀?”r

又一阵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一次响得比上一次沉重。突然,床板的响声戛然而止,天井里有人在说话,成虎和琪文回来了,楼梯间里没有了声息。r

过了一会儿,何惠芳悄悄地走了出来,踮着脚,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家里。r

老宅要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住在老宅里的人们都惊喜地奔走相告,把梅家遇鬼的事给冲淡了。人们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幢不洁净的老房子,终于要拆了。r

人们还听说,城建部门要在梅花山大街修建一个绿化小区,建一个大的花园,有花草r

雕塑,还有喷泉,供市民休闲。r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深深的古潭之中,在梅家大院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几十年蜗居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老宅里的人们,如同炸了窝的麻雀,兴奋得沸沸扬扬。r

老宅,这个原先只是一个家族一家人住的宅子,如今麻雀窝一般地挤着十几户人家。哪一家不渴望改善居住条件,哪一家不想有一天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r

改革开放以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在老百姓的眼里,改革开放的成果就是盖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子。但那都是商品房,老宅里的人基本上都买不起,所以听说老宅要拆,而且是政府进行的棚户区改造,政府拆房都会给老百姓新房子,居住了几十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现在终于要搬新房了。谁不高兴?连半大的孩子们都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r

就在这个时候,老宅又出怪事了。r

梅社鼎住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老三回家比较早,手上捧着半只盐水鸭。曹老三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他没有在矿区运输部上喝酒,回家一定要喝。不喝,晚上就无法入睡。r

曹老三进门的时候,何惠芳正好抱着一堆衣服下楼来洗。何惠芳问他: “老三,听说要拆这房子了,你知道吗?”r

曹老三说:“什么,什么要拆?”r

何惠芳说:“这老房子。”r

曹老三将信将疑: “要拆?谁来拆?早就听说这房子要拆了,可一直都没拆呀!”r

何惠芳说: “这次恐怕是真的,传得沸沸扬扬的啦,你还不知道?”r

曹老三说:“见到真佛再烧香吧,别又空欢喜一场。”r

何惠芳觉得曹老三讲得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讲下去了。她又想起那天梅社鼎遇鬼的事:“老三,那天晚上到底你看见什么了?”r

曹老三知道她问什么,就说: “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呀,就看见他躺在地上。”r

何惠芳心有不甘:“你再想想,再想想。”r

曹老三说:“想什么呀,他躺在地上,我去拉他。就是这样的,清楚明白,没有看到鬼。你怎么总想着鬼?”r

何惠芳两手端着洗衣盆,就用脚踢了一下曹老三,说: “你知道个屁,酒鬼。”r

曹老三哈哈一笑,说:“不是酒鬼,我是酒仙。”r

酒鬼也好,酒仙也好,曹老三现在就想喝酒。他没有厨房,平时也不开伙,如果要烧什么,就借何惠芳家的厨房用,这时他走进的就是何家的厨房。老宅各家都没有专用的厨房,何惠芳也只是把三进的两连廊隔了一小块做厨房,这个两连廊就在曹老三的楼梯间外面,所以,也很难说这个厨房就应该是何惠芳一家独用,何惠芳和曹老三两人也都不计较这厨房是谁家的,因此,曹老三走进何家的厨房,就像走进自家的厨房一样。r

何惠芳将一堆衣服泡在木盆里,蹲在天井边洗衣服。r

曹老三将半只鸭子切了一半,剩下的放进了何惠芳的碗柜里。然后,将昨天喝剩的半瓶酒拎了出来。r

曹老三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他说一个人喝那叫喝闷酒。喝酒是为了寻开心,哪能闷着喝。在家里喝酒,他就会喊上曹老四一块喝,曹老四比曹老三还要嗜酒。r

曹老三走到天井里,直着脖子叫了一声:“老四呀——”r

不用再叫第二声,住在二楼东厢房里的曹老四就下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竹椅子,一手提着一张活动的小桌子,他将桌子撑开放在靠近厨房的雨廊里。r

曹老四名叫曹家厚,也是个矿区运输部搬运工人,他三哥曹家胜用手挥舞铁锹将煤装载到车上,他把装好车的煤用车拉走。兄弟俩所在的单位,一个叫露天矿,一个叫运输部。露天矿国营单位,国营单位的工人曹家胜每天抬头挺胸地装煤。运输部是集体单位,集体单位的工人曹家厚每天埋头弯腰地拉煤。曹家厚不仅要埋头弯腰,还要低三下四地对国营单位的工人赔笑脸,因为国营老大哥一不高兴,集体小弟弟就要吃苦了。r

曹家老四开始骂国营老大哥。曹老四有一句开口腔“妈拉个巴子”,今天也是从这里开始:“妈拉个巴子,不是个东西!”r

旁人乍一听,不明白曹老四骂的谁,可曹老三知道。他低头喝酒,不接曹老四的话。r

曹老四接着骂:“今天老子拉煤泥,五吨一个车,我拉了十趟。妈拉个巴子,装车的时候,给我们装得后重前轻,下坡的时候,车差一点儿翻到沟里去。要不是我反应快,人就没命了。”r

翻车,或者是装车不当造成事故,让车子从坡上溜下来了,这是运输工人最害怕的。因为,车子溜坡,轻则砸坏货,重则撞上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r

曹老四和曹老三长得一点不像,黑瘦黑瘦的,一双牛眼,喜欢瞪着眼睛看人。他常常自嘲说:“我这副牛蛋眼子,贴在门上避邪,挂在床头避孕。”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很凶,其实他是个怕老婆的主。r

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却没有曹老四那么急,也不像曹老四那样喜欢骂人。他小的时候,听母亲说大哥二哥都参了军,就一直幻想着去当兵,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他跟着几位习武的拳师练拳,练得最好的是南拳。平时经常在后院练什么石锁呀、石饼呀,练得一身的腱子肉。一年四季敞着胸口,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就是寒冬腊月也敞着胸,再冷就用一条布带拦腰一扎。r

曹老三的那条布带,宽三尺长六尺,平时是从不离身的。这种布带几乎每个搬运工都有一条,他们把它叫做“搭布”,这条搭布就和现在的工人戴手套一样,也是一种劳动工具。扛包的时候,把搭布展开,披在头上,既可以当垫肩,又可以擦汗,在烈日下还可以遮阳。r

在曹老三的身上,这块布还有另外一用。清晨,到辽河边的柳树林里习武,曹老三就把这块搭布变成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他拍着被布带勒得细细的腰说,,这样可以帮助提气、提神,蹦跳腾飞,身轻如燕。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像只熊,但走路确实很矫健,来去健步如飞。练完武,曹老三跳到辽河里洗个澡,搭布又变成毛巾用来擦身。矿区运输部上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曹老三这些文化低、没有一技之长、全靠体力干活的搬运工,就面临着要下岗的结果了。r

曹老三喜欢在人面前露一手,他一有机会就会表演一下他的力大。当年刚用自来水的时候,还不能把水管铺到家家户户,只是在梅花山大街建了两个水站。人们洗衣洗菜还舍不得用自来水,不是到辽河边,就是到街口的一处水井去用水,只有烧饭洗漱喝的水才到水站去买,最早是一分二厘五买一担水。各家用水不是大人们去挑,就是孩子们去拾。挑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梅花山大街铺的全是青石板,这些青石板已经被人的脚底磨得溜溜圆,一溅上水就很滑。挑着一担沉沉的水,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一般人都感到吃力。而且,水挑进老宅后,基本上是在爬坡,特别是在三进的住户,把水挑到家一路要爬几十道坡。曹老三挑水从不用扁担,而是用两只手提。从水站走过五十多米长的石板路,进入老宅后,还要走七十多米的路,他从来都是一口气提回家。中途不休息。所以,他每一次提水都引来许多人观看,特别是孩子们,像是看杂技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