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你在微笑,我却哭了全文阅读 > 第3章 成人礼

第3章 成人礼


  01

  卞都的十八岁生日宴办得很隆重,卞叔叔在市区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龙华订了三十桌。卞家的亲戚都来了,卞都爸妈的朋友同事也都受邀在内,红包个个包得鼓鼓的,我收红包收得有些手软。

  人来得差不多了,宾客们在服务员的招呼下上了桌,坐等卞都出现。我抱着堆满红包的托盘去找卞都的妈妈。卞阿姨正和她的姐妹们聊天,看到我过去,伸手对我招了招,招手间,白皙圆润的手腕上翠绿色的玉镯子很是亮眼。

  “阿姨,红包放哪儿?”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抬头看着卞阿姨妆容浓重的脸,拘谨地问道。

  卞阿姨从身侧拿出她的名牌包,随意地往旁边的空桌上一甩:“都放这里吧。”

  我谨遵吩咐,沉默地将那些红包悉数塞进那包中。只是,即使低着头,我还是能感觉到周围卞都的姨妈们打量我的目光。

  “这就是那女孩子啊,都这么大了,她来的时候才八岁吧,记得跟小都一样大,现在也快十八了吧?”卞都的大姨看着我说道。

  卞阿姨点点头,摸摸她手上的玉镯,含笑道:“晨睿比我们小都小几个月,等过完今年的生日就十八了。”

  说完,卞阿姨从我手中接过装满红包的提包,挽在臂弯上,朝我道:“晨睿,你去打个电话给小都,问他什么时候来,大家都等着他开席呢。”

  “嗯。”我简单地应了声,手伸进裤袋去拿手机。指尖刚碰到手机的金属盖,就感到一阵微麻,恰好有人打我电话。

  诺基亚手机单调的基础铃声响起,里面微带磁性的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播着“卞都”的名字,我下意识得朝卞阿姨她们看了一眼,见她们都在看我,赶紧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卞都。”刚不轻不重地喊了声那少年的名字,我的耳膜就差点儿被卞都那边刺耳的歌声所刺穿。

  “阿极,给我闭嘴!”手机另一头,卞都作怒地朝某人喊道,然而阿极的歌声却越发猖狂起来。

  而后是一道用力的关门声,我耳边才稍微清净了些,卞都貌似从那喧嚣的地方走了出来。

  “叶晨睿!”那人重重地喊了句。

  “在。”我立刻打起精神,认真地回道。

  “跟我妈说下,酒店我不去了,我和朋友们在KTV,让他们自己吃吧,红包留给我。还有,你给我过来。”

  卞都像个王者似的对我发号施令,他一说完,也不给我回话的时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卞阿姨挑眉看我:“小都说什么时候到?”

  我绞合着双手,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在卞阿姨她们注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把卞都的话转达了下。

  “他不来了?这生日宴是给他办的,他怎么可以不来?!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卞阿姨动气地说道。

  卞都的姨妈们在一旁劝她:“现在小年轻都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我们做家长的也不用管太严,过了十八岁生日都是成人了,小都想跟朋友们过就让他过去吧。”

  “是啊,他来了,跟我们这群大人也没什么好聊的,我们大家也是趁这次聚聚吃一顿,还害你破费呢。”

  “说什么话呢?哟,你们这些红包不是钱啊!”卞阿姨开口打断道,“算了,别管那浑小子了,我们坐上去开始吃吧,晨睿你也过来吧。”

  “卞都让我过去找他,不知道什么事。”我松开手,艰涩地说。

  卞阿姨探寻地看着我,目光定了定,忽而甩甩手:“去吧,那我们就不等你吃了,你和小都碰面后,去他那儿吃吧。”

  “嗯。”我点头应了声。

  卞阿姨再也没有理我,带着她的女伴们走上了宴席。

  我看到卞阿姨凑在卞叔叔的耳边耳语着什么,卞叔叔的脸色有些难看,但碍于那么多宾客在场,没有发作。旁边有人拍拍他的肩跟他打招呼,他又投入了新的谈话中。

  手中的手机又振动了下,是卞都发过来的短信,说他在哪个KTV。

  我有点儿疲惫地吸了口气,咬了咬发干的嘴唇走出酒店去找卞都。

  忙了几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饭也没吃,卞都一句话,我就得去。

  这就是我的生活。

  八岁那年,我爸在海上遇难后,我妈就受了刺激,身体一直不大好,没法好好照顾我。和我爸一起出海却幸运回来发家致富的卞叔叔看我们可怜,想给我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跟我妈商议后,将我带到卞家抚养。

  从此,只要卞都需要,我叶晨睿就得随叫随到,不得有任何的不情愿。

  因为,我是寄人篱下的叶晨睿。

  02

  长这么大,我从未去过KTV那样的娱乐场所,一个是卞都出去玩的时候不愿带我,一个是我妈跟我说:“晨睿,你在卞家要守好本分,你卞叔叔虽然人好愿意接济我们孤儿寡母,给你去江都上学的机会,可是那毕竟不是自己家,你可别学坏,给你爸丢脸啊。”

  每每想起我爸,我就想哭。

  这么多年,我都不愿意接受我爸已经丢下我跟我妈,离我们而去的事。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起出海寻金,最后阿极爸爸活着回来了,夏息爸爸回来了,卞都爸爸也回来了,就我爸一个人葬身大海,连具尸首都没有。

  小时候不懂事,每每想起我爸,我都会哭着问我妈,为什么老天爷只带走了我爸爸?我妈哭着回答我,说那是因为人家命大,你爸命薄。

  人命真的有厚薄之说吗?

  我摊开手掌,看算命人常拿来说事的手相,心想,这错综复杂的纹路,真的能看出一个人的一生吗?

  恍惚间,听到出租车司机喊我,说KTV到了。

  我愣愣地回过神,付了钱,从车上下来,茫然地看着这个门面装修得极为豪华的地方,觉得异常陌生。

  卞都去的地方,一向不会太便宜,一起生活了近十年,我早已见惯了他高档次高消费的生活作风。

  我略显紧张地吸了下鼻子,对着门外的玻璃柱子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将牛仔衬衫一侧被压着的领角从针织衫里抠了出来,才敢放心地走进周围同学都爱来玩的娱乐地。

  之所以会那么在意形象,是因为卞都不喜欢我不修边幅丢他家的脸,而我又不想惹卞都生气。印象中,惹怒卞都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顺着卞都给的门牌号,我不急不缓地慢慢寻找着,一路上,我都在思索卞都为什么突然找我来。

  他向来不爱跟我玩,特别是和他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卞都都会直接命令我不要出现,想是小时候那些孩子的童言无忌,让他耿耿于怀到现在吧。

  当年办完我爸的丧事,卞叔叔他们一家就从乡下搬到了繁华的市区。半年后,卞叔叔接我去卞家,在他们那边上学。

  因为在一所学校一个班的缘故,我每天都跟卞都同进同出,好事的同学知道我寄养在卞都家的事,常常以此调侃卞都。

  那时候,我们就读的小学里还流传着一首歌谣,好像是这么唱的:“卞都卞都,养个童养媳妇,胖脸嘟嘟……”

  我正忙着走神,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卞都”这两个字叫个不停,我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卞都不耐烦的声音。

  “叶晨睿,你乌龟啊?怎么还没到?!”

  我数着所站走廊两侧的门牌号,看到卞都短信上发的数字,惊喜地回道:“来了来了,等我十秒钟。”

  我急巴巴地跑到门边敲门,开门的是有一阵子没见的阿极。看到我,阿极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把熊抱住我,惊呼道:“晨睿,你怎么来了?”

  “我让她来的。”

  没等我回答,卞都的声音就从阿极的身后响起,我人被卞都拽到了怀里,脸不自然地贴到他的胸口。

  头一次跟卞都靠这么近,我惊慌得不知如何自处,下意识地推开他观察四周,发现常跟卞都玩的那几个人都在,夏息也在,正温柔地给卞都的女朋友秦一璐剥花生。

  秦一璐停下嘴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一如既往的冷傲。

  整个房间灯光闪烁,昏暗的包厢里人很多,除了自小就认识的夏息、阿极,还有在卞都家见过几次面的秦一璐,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有人在黑暗中鼓掌起哄,大声追问卞都:“她是谁啊?”

  更有人想看清我的脸,啪的一下打开了包厢里的大灯。

  包厢里的昏暗瞬间就被一片白光所代替,我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卞都坐回一旁的沙发中,伸手拽住我用力地一扯。

  我狼狈地摔在卞都的身上,紧张地要爬起来,却被卞都按住了身体。

  卞都揽着我的肩膀对众人扬起了嘴角,淡淡地说:“叶晨睿,我新女朋友。”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秦一璐之间来回移动。

  阿极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夏息棕色的眸子沉静地看着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大脑一片空白,处在震撼之中,身体下意识地僵直,习惯地咬住了嘴唇。

  我想,这又是卞都的一项新恶作剧。

  我怎么会是卞都的女朋友?

  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就在昨天,卞都和秦一璐还在卞都卧室的大床上纠缠。

  那时,卞阿姨让我去喊卞都吃饭。我跟卞阿姨都不知道秦一璐来了,因为那女孩儿没走正门,她是直接从卞都卧室的窗户爬进来的。

  卞都房间的门没关好,我在外面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只听到零碎的呻吟声,以为卞都身体不舒服,赶紧拧开门把进去,一眼就看到他跟秦一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

  看到我的那一刻,卞都的眼神极为冷漠,似乎想要杀了我。我脸涨得通红,尴尬地背过身去,就听到卞都咬牙切齿的声音。

  “滚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我慌乱地夺路而逃,还不忘帮他们关上了门,同时听到房间里传来的秦一璐肆意的笑声。

  所以,我怎么会是卞都的女朋友?!

  03

  “砰”的一声刺耳的巨响,对面的沙发上和夏息坐在一起的秦一璐突然站起身来,冷着脸将桌上的啤酒瓶用力地朝我们这边扔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她要砸的是卞都还是我,总之卞都敏捷地伸手按住我的头,将我的身体往下压去。那酒瓶就擦过我俩中间,砸在身后的墙上,顿时碎裂开来。

  我身上湿漉漉的,迸射出来的啤酒溅到了我身上,脖子麻麻的,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被玻璃碴划伤了。

  我想逃离这里,在卞都的手下无声地挣扎着。我用手按着身前的大理石桌想要站起来,没想到手心正好扎上溅落在桌面的玻璃碎片,当即疼得咬紧了牙。心中陡然间有股酸疼蹿起,不断地往外溢。

  我张了张嘴,想求卞都放了我。

  他们的游戏,我玩不来,也不想玩。

  可卞都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愤怒地站起身来,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拽起,朝着对面的秦一璐咆哮道:“秦一璐,你发什么神经!”

  话落,卞都将目光移向我扎伤的手,不管我疼不疼,手上使劲,拔出了嵌在我手心里的玻璃碎片,语气不耐地朝我吼:“你蠢啊,不会按住止血!”

  我内心忽然觉得很难过。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卞都跟我的关系依旧和小时候一样疏淡,他不爱跟我玩,老爱骂我蠢,骂我笨蛋,好像我的存在让他很难以忍受。

  我不擅长应对这样混乱的场面,就像我应付不了我爸的葬礼一样,我本能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样就可以听不到秦一璐气恨的尖叫声、咒骂声,也不会听到周围卞都那群朋友的议论声、戏谑声……

  那些声音仿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缚住,往无尽的深渊拉。

  卞都用力地拉下我受伤的手,按着我的伤口,试图帮我止血。

  那只手被他握着,所以我只剩下另外一只手捂着一侧的耳朵。

  周围喧嚣不止,我胆怯地望着我熟悉的那几张面孔,想求救。

  我看向一向温柔的夏息,那个自重逢以来,每次看到我难过,都会用温柔的语调轻声安慰我的少年,此刻他正站在激动的秦一璐身边,拍着女孩儿哭得颤抖的双肩,轻声地安慰着。

  他的目光一直在秦一璐身上,没有看我。

  接着,我就看到了阿极。

  阿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桶冰块,手伸进去抓了一把冰块要往我手里塞,黑亮的双眸亮闪闪的,急促地对我说:“晨睿,把冰块用力地握在手里,能止血。”

  我朝阿极苦笑了下,挣脱卞都的手,按他的话,抓住那些冰冷的块状物,眼睛却一直盯着阿极看。

  在这样的空间里,我需要找一个支撑点转移我所有的疼痛感,这样才能坚持到卞都的游戏结束。

  阿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担心地问:“晨睿,你还好吧?”

  没想到小时候最爱欺负我的阿极,这时候竟然这么关心我。我很感激地朝阿极摇摇头,想说没事,却还没来得及说,人就被卞都拉着转过身去。

  卞都蛮横地扯过一旁男生脖子上的围巾,不顾那人叫嚷,板着脸,动作粗鲁地包住了我握着冰块的手,然后红着眼瞪向冲过来的秦一璐,嘴角扬起嘲讽的笑。

  “秦一璐,你给我看好了。”卞都说完,修长的手指再次按住了我的头。

  我感到不妙,还来不及逃避,卞都已经低下头,强硬地吻住了我干裂的嘴唇。

  顿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胃里涌生出一股难言的恶心感。

  时间只过去了几秒,可我却像撑过了几个世纪。卞都放开我的时候,我双腿立刻瘫软下来,像条被冲上岸的鱼,艰难地呼吸着,脑子里塞了棉花似的涨得很,耳朵里“嗡嗡”作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秦一璐恨恨地剜了我一眼,又怨恨地看向卞都,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用力攥紧,接着绝傲地转过身去,伸手环住了身后夏息那白皙的脖子。

  夏息的脸微微有些涨红,目光深谙地望着她,却没有推开。

  “卞都,别以为就你会玩。”秦一璐挑衅地看着卞都说道,踮起脚吻住了夏息。

  卞都不以为意地笑笑,好像这会儿跟人接吻的女生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旁边的男生拍手大声叫好,称赞秦一璐好样的。

  夏息原本僵硬的双手慢慢地环上了秦一璐的细腰。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开始回吻秦一璐,胸口隐隐有些作痛。

  整个场面乱作了一团。

  卞都拉着我重新坐回沙发,和身旁的朋友玩骰子。

  秦一璐和夏息坐在一旁,像两条接吻鱼,时不时地接吻,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看上几眼。

  阿极依旧在飙歌,整场好像就他一个人在唱。

  唱累了,阿极凑到我们这边抢卞都手边的花生,歪着头问我:“晨睿,你要不要唱?”

  阿极是个好人,我如此肯定地觉得。

  拒绝了阿极的好意,我看到他又蹦跳着去欢唱了。这时,包厢的灯不知道被谁关掉了,我坐在黑暗中,浑身发冷。

  周围明明有那么多人,我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东西,也没喝过什么水,我竟不觉得饿。想起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卞阿姨让我找到卞都再吃点儿什么,忽然就觉得挺可笑的。

  卞都怎么会在乎我会不会饿?

  突然,一个带着酒气的身体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左侧的影像机发出的微光照着卞都,将他的脸照得有些苍白。

  那少年眨了眨比女孩子还长的睫毛,指着黑暗中秦一璐所在的方向,对我笑了起来。

  他的唇瓣有些冷,微贴在我的耳畔,轻笑说:“叶晨睿,我知道你喜欢夏息。”

  04

  “我还知道夏息喜欢秦一璐,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卞都将手放在我的肩上,环着我低声说道,言笑潋滟。

  我紧紧地盯着卞都那张帅气的脸,脑子里回想着自己最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以至于他要这么消遣我,巴不得看我难受。

  可卞都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有愧于我,不容我拒绝地拉开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自顾自地躺在我腿上,双手环着我的腰,使他自己不掉在地上,然后很快地就睡过去了。

  我困惑地看着睡相很孩子气的卞都,心想,卞都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他怎么能在伤害一群人后,这么没心没肺地睡他的安稳觉呢?

  他又是怎么笃定我不会反抗,不会趁他睡着用秦一璐摔过来的啤酒瓶渣在他漂亮的脸蛋儿上划上几刀呢?

  黑暗中,阿极的歌声抑扬顿挫。一首陈奕迅的粤语歌他唱得极好,周围有人为此叫好,阿极却没有笑,神情专注地继续唱那首令人哀伤的歌。

  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影动了动,站起来走向我们这边。

  秦一璐用包砸了睡得正香的卞都几下,恨恨道:“浑蛋,我走了,祝你十八岁成人礼后天天不举,跟你那小土包子恩爱去吧。”

  我看着恶毒诅咒的秦一璐没有说话,卞都被惊醒,却没有理睬盛怒的秦一璐,翻身拉过我的手捂住他耳朵,之后将我抱得更紧。

  我知道卞都没有睡着,秦一璐肯定也知道,所以她才不解气地又踢了卞都一脚,目光凌厉地剜了我一眼,朝门口走去。

  夏息跟在秦一璐后面,淡漠地看了卞都一眼,然后转向我,微笑了下,说:“晨睿,很高兴见到你。”

  说是“高兴”,可下一秒,他人已出了KTV追着秦一璐去了。

  我望着被拉敞开的大门出神,没多久就看到服务员推着个大蛋糕进来。

  阿极丢下麦克风急迫地奔过去,用手指剜了一块奶油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喊卞都:“卞都,吃蛋糕啦!”

  卞都没回。

  其他人有的奔向蛋糕,有的跑来推趴在我腿上的卞都,卞都还是没动静。

  “卞都,醒醒。”

  我跟着喊了一声,手轻轻地推了推他的头,感觉到指尖一股湿润。我正疑惑那是什么,阿极开了灯,于是,我就看到了手上的血和卞都后脑勺儿上插着的啤酒瓶渣。

  “卞都!”

  不知道是谁先尖叫出声,又不知道是谁打了急救电话,我只觉得一切混乱得很。等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医院手术室外走廊的椅子上。

  阿极在一旁抽着烟,其他人他嫌吵,赶他们走了。

  “阿极,你说卞都会死吗?”

  我呆呆地望着手术室门檐上亮着的灯,声音颤抖地问阿极,心跳依旧很快,慌得不行,被吓得不轻。

  阿极丢掉烟,伸手握住我冰凉的双手,故作轻松地笑道:“怎么会呢,那是卞都,卞都哪那么容易死。还记得去年我惹上人被围在巷子里打,卞都来救我,我们只有两个人,对方有十多个,我被打得半死不活,卞都也遍体鳞伤,脑袋都被人用砖头砸了好几下,最后他还不是打倒了所有人,把我拖出巷子喊你来照顾,卞都命硬着呢!”

  他顿了一顿,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卞都命硬着呢!”

  我回想起去年瘫坐在那条巷子口满身是血、目光却依旧清亮的卞都,忍不住地点头。

  是啊,卞都命硬着呢,之前伤成那样都死不了,现在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地被秦一璐摔过来的啤酒瓶碎片扎到就死了呢?

  这么想着,我慢慢放下了心。

  虽然不久前我还因为卞都的“游戏”对他深恶痛绝,但是内心还是不希望卞都死的。就算很多时候卞都做的那些事都让我感觉非常难堪,可也没让我恨到恨不得他去死的地步。

  我想,终究是卞都带给我的那些伤害还不够深吧。

  卞都父母闻讯赶来,卞叔叔扶着哭得岔气的卞阿姨远远地就在走廊一头喊我:“晨睿,卞都怎么样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上前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下,却隐去了原因,只说卞都被啤酒瓶砸到,却没说是怎么砸到的。

  卞都向来不喜欢他爸妈多管他的事,我要是多嘴,他知道了日后一定不会让我好过。

  卞叔叔抿了抿嘴,伸手拍拍我的背,表示自己知道了,让我也别担心。

  “卞都这孩子命硬呢!死不了的!”卞叔叔也这么说。

  “嗯。”我点了点头。

  05

  卞阿姨哭着伸手推我,斥责我没有好好照顾卞都。

  “你在小都身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啤酒瓶砸呢?!”

  卞阿姨宠卞都在他们整个交际圈里是出了名的,平时嘴上总是骂,但心里疼得紧呢。现在这种状况,也不怪她会激动得迁怒人。

  我咬着干裂的嘴唇,任由她说着没吭声。

  倒是身后的阿极听不过去地帮我出头道:“阿姨,你这话不对啊,难道要晨睿扑过去给卞都挡啤酒瓶才对啊!晨睿要出什么事,她妈不也得哭死。”

  我拉着阿极的手让他别说了。

  卞阿姨却红了眼,反驳道:“我哪里让她去挡啤酒瓶了,我只是说她应该好好看着我们小都的,我又没说要她做什么,我就说这么一句又有什么错了!我们家养了她十年,说一两句都说不得了!”

  阿极呵呵地笑起来,说:“是是是,阿姨你没错,既养卞都又养晨睿你最辛苦了,以后晨睿不用你养了,晨睿来我家。那次海上回来后,发家的又不是只有你们卞家,夏息老爹都当市官了,我家老子虽然没出息,但好歹也有一把钱攥在手里。晨睿爸的朋友又不是只有卞叔叔一个,怎么能只让你们家养晨睿呢?”

  “阿极,怎么跟你卞阿姨说话的?!我们是你长辈知道不!”一旁的卞叔叔沉下脸,难得发火地吼阿极。

  卞阿姨盯着我和阿极,气愤道:“好哇,你们家想养叶晨睿就去养啊!今天你就把她的东西给我搬过去!”

  虽然知道这应该是她的气话,但是我听在耳里还是觉得有点儿受伤,就好像我只是卞家的一件垃圾,想丢就能丢出去。

  我妈说:“晨睿,你要忍。”

  于是,我就在这样缺乏温暖的卞家忍了十年。

  “给你养了,那我不是白养了。”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我循声望去,就看到卞都躺在手术床上,被医生和护士推着从手术室里出来。

  他头上裹着纱布,目光冷飕飕地看着阿极,视线扫过我时,鼻子里都哼气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

  阿极闻声,噔噔噔地跑过去,睁大眼看卞都:“人家被推出来都是睡着的,你怎么是醒着的,麻药没打啊?”

  卞都白了他一眼,咕哝一声:“麻药打了人就跟死人似的,有什么意思。”

  阿极当即朝卞都竖起了大拇指:“爷们儿。”

  卞都不理他,躺在手术床上对着我招招手:“叶晨睿,过来。”

  我以为卞都是要我推他,听话地走过去,手刚触碰到手术床的扶手,就听到阿极气急败坏地对卞都说:“卞都,这么多医生护士站在这儿,那么多双手推你,你干吗还要喊晨睿,没看她手都割伤了,你别老欺负她成不?”

  卞都恶狠狠地瞪了阿极一眼,没看我,自顾自地说道:“把手让医生消消毒。”

  我知道他是跟我说的,心里微微转暖,卞都对我也不是太坏。

  一个女医生从手术室带出来的器皿中找了消毒水出来,用目光示意让我把手上的围巾解开。我蹙着眉头看着过氧化氢倒在我手心的血痕上,有点儿疼,却没发出声来。

  卞阿姨围在卞都病床边问他感觉怎么样,卞都嘴里哼哼了几声,说:“还行吧。”

  卞阿姨作怒骂他说:“你这个浑小子,吓死你妈了!”

  “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卞都淡然地说道。

  卞叔叔板着脸站在一旁,厉声问了几句卞都搞成这样的原因,卞都没回答。

  阿极笑呵呵地凑上前去多嘴道:“是秦一璐那妞砸的,卞都甩了人家。”

  “秦家那丫头?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卞阿姨不解地问道。

  阿极还想说什么,被卞都一把拉住了。

  “有完没完了,一群人挡在走廊里像什么,还让不让人进病房休息了!看人家医生都看不下去你们这么摧残病人的。”卞都板着脸说。

  卞叔叔还想追问什么,被卞阿姨使了个眼神拦住了。

  卞阿姨率先让开身来,就如同供着个活菩萨似的,讨好道:“好了好了,妈不问了,你快躺好。”

  随后,卞阿姨又转向那群医生和护士,恢复以往高傲的姿态道:“医生,我们要开单人病房的,多人病房人多太杂会影响我家小都恢复的。”

  “跟我来办下手续吧。”一个中年男医生站了出来,朝卞阿姨道。

  卞都父母跟着医生刚走,阿极就忍不住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学着卞阿姨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医生,我们要开单人病房的,多人病房人多太杂会影响我家小都恢复的……”

  “阿极,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卞都眼神冷厉地瞪向阿极。

  阿极立刻识相地闭上嘴,吐了吐舌头,偷偷翻白眼。

  06

  卞都的病房安排好了,医生和随行护士将他推了过去,我和阿极跟在后面。

  进门前,卞阿姨堵在门口对我说:“晨睿,你回家帮小都拿点换洗的衣服来,顺道去沃尔玛超市买些洗漱用品,小都要住上一阵子。”

  我自然地点头说好,阿极变了变脸色,嘴巴努了努想要说什么。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朝他使了个眼色。

  阿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晨睿,你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东西,我跟你一起去。”

  只是衣服和必备的生活用品,不是很多,我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拿的,但想到让阿极留在这边,他又跟卞阿姨他们斗起嘴来就不好了,于是便没有拒绝。

  卞阿姨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到卞都的病床边跟儿子说着话。

  卞叔叔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走向我们:“走,我正好要回公司,顺路送下你们。”

  “小都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回公司做什么?公司公司,你就知道你公司。”卞阿姨有些生气地说。

  躺在病床上的卞都身子侧对着门口,不耐烦地吼道:“要吵的都给我滚出去!”

  话落,卞阿姨立刻噤了声,只是拿眼瞪着卞叔叔。

  卞叔叔憨厚地笑:“我只是回去签个文件,晚饭前过来给你们送饭,再找找有没有保姆应聘。”

  卞阿姨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没再阻拦。

  卞叔叔开车将我们送到了卞家别墅的门口,连门都没进,就要开车走,临走前他对我笑笑,说:“晨睿,辛苦你了。”

  我没觉得哪里辛苦,反而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知道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儿干笑。等人和车都没影了,阿极推了下肩膀,我吃疼地叫了声:“阿极你做什么?”

  阿极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口袋里,乜斜着眼看我说:“我头一次看到给人跑腿还笑得这么欢的。晨睿,你就是脾气太好,所以卞都他妈和卞都老欺负你,理所当然地把你当用人使唤。”

  “哪有我这么轻松的用人,只是帮忙拿衣服而已,又不用洗衣服、做饭、拖地、清扫马桶什么的。”我边说边掏出卞都家的钥匙,开门将阿极领进了屋,随手从门口的鞋架上拿了双拖鞋递给他。

  阿极却看也没看,直接穿着鞋踩着地板走了进去,嘴里啧啧道:“卞都妈就是爱装样,一有钱就各种摆谱,搞得她好像不是从乡下出来的。我还记得她当年系着围裙在鸡窝里逮鸡的样子,跟现在简直就是两个人。”

  阿极一边吐槽一边上楼,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卞都卧室门前拧开了门把。

  我拿着拖把跟在他后面,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忙着把他踩上的脚印子拖掉,时不时地提醒阿极:“卞阿姨毕竟是我们的长辈,阿极,你以后别当着她面说这些话啊!”

  阿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嘴里嚷着“知道了”,人已经伸手拉开了卞都的衣橱,随意扯了几件衣服胡乱地丢在床上。

  我赶紧上去拦住他,皱着眉头急声道:“阿极,你别乱动,我来拿。卞都衣服都很贵的,你这么扯要扯坏了怎么办哪?!”

  “嘁,有钱的又不是只有卞都家。晨睿,我爸也很有钱的,你可别忘了当年出海寻金的可是有十多个人呢!”阿极不屑地嗤之以鼻道。

  我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起来,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十分难受。

  当年什么事啊,不就是十几个人一起出海,最后都回来了,就我爸一个人死在了海上。

  怕对着阿极忍不住掉泪,我将目光转向衣橱,动作僵硬地取下卞都的衣服。

  阿极的手按在我的肩上,很是抱歉地说:“对不起,晨睿,我不该提当年的事,你要难受,想哭就哭吧。”

  我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阿极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见我表情缓和下来,才放下心,尴尬地摸着脑袋望着衣橱问:“晨睿,这里就只有衣服啊,卞都的内裤放哪儿你知道吗?”

  我拉开衣橱里面的小柜子,红着脸将折叠得很整齐的平角裤从里面拿了出来,清了下嗓子说:“在这儿。”

  阿极讶异地看着我:“晨睿,你跟卞都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这么私密的东西你都知道放哪儿。还有,你俩也太不够朋友了,在一起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今天卞都自己提起,我都不知道。”

  我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没等我开口跟阿极解释,阿极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着手机去外头接电话。

  我留在房间里继续收拾,听到阿极在外面爆了几句粗口,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倒没听清楚。

  接完电话,阿极站在门口,懊恼地挠着头对我说:“晨睿,不好意思,我朋友那边出了点儿事,我得先走了。”

  我没有多嘴发问,只是理解地说好。

  送走阿极,匆匆整理完卞都的衣物,我拖着行李箱也离开了卞家。在别墅区外拦了辆出租车,去附近的沃尔玛,我把卞阿姨交代的东西都买了,然后再往医院赶。

  07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到卞都病房时,发现大家都在等我,卞叔叔也从公司赶回来了。

  “怎么这么慢?”卞阿姨抱怨了一声,从我手中接过装生活用品的袋子,仔细地清点起来,生怕我漏买什么。

  我不敢闲着,将卞都的衣服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一一挂在他床侧的小衣柜里。

  “晨睿,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买卫生纸要买卷筒纸,不要买抽纸,这些抽纸上面都带有荧光粉的,偶尔擦手可以,擦屁股不卫生。”卞阿姨不满意地拿着我买的几包抽纸提醒我道。

  我连连点头,内心庆幸这会儿阿极不在,不然他听到肯定又要忍不住吐槽了。

  还好卞阿姨只是脾气是这样,也不是故意刁难我,除了说我卫生纸买错了,其他也没挑刺。

  跟我说完,她便不再看我,转过头去跟卞叔叔说话,问他有没有请到保姆,这段时间得有人在医院照顾卞都。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了病房。

  我站在一旁有些无聊,看到卞都病床边的杂物柜上放着几本杂志,走过去想拿来看下。人刚走到床边,手就被抓住了,我受惊地看着突然睁开眼的卞都,有点儿被吓到。

  卞都坐起身来,抬眼望了望四周,皱起眉头:“阿极呢?”

  “去他朋友那边了,好像有什么事。”我如实回答说。

  卞都“嗯”了声,松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拿出台平板扔给我:“我睡不着,你坐一旁打游戏给我看。”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我不解地问,偷偷瞅了下卞都裹着厚重纱布的脑袋,心想他伤的是头,又不是手,犯不着连个游戏都要别人帮他打吧。

  卞都拿眼横我:“你不闲着没事干吗?让你玩你就玩,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闲?每次他出事最不闲的就是我了,指不定一会儿卞阿姨就要找我做什么了。

  我略有些埋怨地看了卞都一眼,却还是伸手将平板接了过来,心里想着卞都什么时候带的平板,嘴里不觉问出了口。

  卞都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看着平板的屏幕,闻声抬眼瞥了我一下,说:“我妈包里拿的。”

  “哦。”我简短地应了声,没想到卞都会跟我解释,这让我有点儿意外。

  我一只手受伤了,纱布包着不好使劲,打游戏时我只能用另一只手,玩的是“神庙逃亡”,单手就是慢点,但也能玩。

  反倒是身后的卞都嫌弃我跑得慢,忍不住地靠过身来,手摸着屏幕对我指手画脚,边点边嘲讽我:“看你玩得多渣,不到十万就死。看我来……你看,谁让你瞎碰的,又死了吧。”

  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都没机会点,自己技术差,玩死了又骂我蠢,这什么人。

  我虽内心腹诽,但脸上还是平静万分,只是眼神无奈地看着卞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着平板,任由他压在我肩上,手指在屏幕上乱点一通。

  这就是卞都嘴里的“坐一边打游戏给他看”,其实就是让我给他拿着平板他来玩。

  自此我得出个结论,跟卞都在一起,我不吃亏谁吃亏。

  玩了几局,卞都终于松开手让我玩,他躺在一旁看。

  我动作迟钝地玩了几局,都是很快就死了,得不到高分,也就没心思玩了,准备把平板还给卞都,转过头却发现他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不知是伤口疼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睡梦中的卞都眉头一直蹙得紧紧的。

  我将平板放在他床头,怕坐在一旁吵到他,放轻脚步,离开了病房。

  08

  我出门就碰到了卞阿姨,没等我张嘴跟她打招呼,她先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她走。

  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她才停下脚步,冷不防地问我:“晨睿,你跟小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茫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问小都朋友了,他说秦一璐砸小都,是因为小都当众甩了她,还说什么你是他女朋友,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谈恋爱的?”卞阿姨沉下脸问我。

  意识到她误会了,我连忙摆手解释:“卞阿姨,我跟卞都没什么的,我们俩没谈恋爱。”

  从一开始,卞阿姨就不赞同卞叔叔收养我,自然也不喜欢我跟卞都走得太近,所以听到别人这么说,才会这般紧张地询问我。

  听完我的话,卞阿姨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你跟小都没什么,那他干吗要跟秦一璐分手?人家秦一璐好好一姑娘,长得好看,家里条件又好,小都这孩子在想什么?!”

  我抿着唇沉默,卞都从不跟我说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卞阿姨一直盯着我看,我窘迫地握紧双手,硬着头皮道:“卞阿姨,其实你可以直接问卞都的。”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问小都。”

  问不到什么,卞阿姨脸色很不好看,停顿了一会儿,蓦地瞥了我一眼,说:“晨睿,我之前问了下你们学校,你们系女生宿舍还能住人,我打了个电话给院办,你在小都出院前,从家里搬去宿舍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满眼受伤地望着她。

  卞阿姨避开我的视线,目光躲闪地说:“你别觉得是我赶你走,小都在秦一璐面前那么说了,日后他俩要和好了,秦一璐来家里,见着你也尴尬。填大学志愿那会儿,你本来就想从我们家搬走,去外地上大学的,但最后你考上了江都的学校,就没搬成。所以现在搬,也是一样的。”

  我沉默地听着头顶上飘下来的话,手指紧紧地揪着衣服下摆。

  “你不吭声我就当你同意了,一会儿你就别回病房了,直接回家收拾下东西。你卞叔叔到公司去了,他今晚飞青岛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小都在医院,暂时也不会回家,你自己安排下时间,在他们回去前搬走。要他们问起,你想好再跟他们解释,可别说是我让你走的,你知道他们什么脾气,知道了肯定跟我急。”卞阿姨继续说道。

  “那家里钥匙呢?”我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索了把钥匙出来,递给她,干涩地问了声。

  “走之前放茶几上就行了。”话落,卞阿姨不再理会我,身形凌厉地擦过我的肩膀,朝卞都的病房走去。

  夜色降临,走廊里昏黄色的灯光显得有些阴暗。

  我站在原地,脚底生寒,右肩隐隐作痛,视线飘忽地望着卞阿姨高瘦的身影消失在灰白色的尽头,眼里一片湿润。

  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试图想使自己快乐起来,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伸手去扯僵硬的嘴角,指尖触碰到脸颊时,只摸到一股冰凉,然后手指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颓然地放下手臂,低头望着脚下清冷的大理石地面,我感觉自己的胸膛如中枪一般疼得直不起身来,弯腰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埋头闷声哭泣。

  我跟自己说,晨睿不要哭,没关系的,这么多年,你早该习惯被这样对待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劝慰自己,都无法抑制住内心的酸楚和眼底喧嚣的泪水。

  我想,我这般心酸难过的理由,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离开卞家的准备吧。

  09

  爸爸去世的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妈妈一直在生病,卧床不起。卞叔叔来我家探望,离去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要带我去江都生活。我哭闹着不愿意走,要留下来跟妈妈在一起。

  我妈含泪抱着我,一个劲地摸着我乱糟糟的发辫,说晨睿乖,晨睿是大孩子了,不要老黏着妈妈。妈妈病了,没法带晨睿,晨睿跟卞叔叔走,好好听叔叔的话,等妈病好了,再接晨睿回家。

  她边说边咳嗽,仿佛要咳出血来。我怕她像外婆一样,咳血咳死了,便不敢再吵闹,眼泪汪汪地跟着卞叔叔上了他新买的小轿车。

  我透过后车窗能看到妈妈倚门遥望的身影,她瘦弱的身体裹在单薄的棉衣里,在缥缈的冬雾里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点。直到看不到她时,我害怕得再度大哭起来,挥着拳头打卞叔叔,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卞叔叔用力地抱着我,跟着我红了眼眶,说:“晨睿不哭,让妈妈好好养病,以后卞叔叔家就是你的家。”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哽咽地擦眼泪,将眼泪憋回肚子里去。我不哭了,不是因为卞叔叔的安慰,而是我想起我妈说的话,她说她病好了就会接我回家。我得听话,不让妈妈生气,她的病才会早点儿好。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去卞家暂住而已,妈妈很快就会接我回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卞家待那么久,久到时常有种错觉,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家。

  可是那里怎么会是我的家呢?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到卞家时的情景。

  卞叔叔牵着我的手从车上下来,指着我从未见过的豪华建筑物说:“晨睿,这就是卞叔叔的新家,今天起,你就住这里,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叔叔说,卞都有的,你都可以有。”

  卞都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听到卞叔叔的话,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跟卞叔叔抬杠说:“是不是我长大娶老婆,你也给她娶啊!”

  “瞎扯!晨睿是女孩子,当然要嫁出去的。别废话了,你带她进去,让晨睿和你一起玩。”卞叔叔拍了下卞都的脑袋教训道。

  卞都不情愿地抬起好看的眉眼,瞥了我一眼,咕哝了声:“她又不爱跟我玩。”

  “是你不让她跟你玩,还是她不愿意,你这死小子,以后不准再欺负晨睿知道不!”卞叔叔又骂了句。

  卞都噘着嘴,但还是伸手将我拉进了屋。

  脚刚迈进门口,一只花瓶就朝我们砸了过来,落在我的脚前,碎了一地,清脆的脆裂声在耳边回响了很久。我吓得再也不敢迈脚上前,只是瑟瑟发抖地躲在卞都的身后,害怕地望着盛怒的卞阿姨。

  卞阿姨指着我朝卞叔叔吼:“她姓叶不姓卞,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养她做什么!”

  她边说边拼命地砸东西,卞叔叔跟她吵了起来。我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身体颤抖地掉眼泪。

  卞都就站在我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父母争吵,然后回头冷漠地瞪着我,恶狠狠地说:“叶晨睿,都怪你!”

  “叶晨睿,都怪你!”

  “她姓叶不姓卞!”

  “……”

  到卞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那里不是我的家,永远都不会是,因为我姓叶,不姓卞。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卞家,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竟让我如此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