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江产井盐,牡丹会仁字山头乃是盐枭集团,势力遍布朝野,原本优质高产的官营盐井自然也就能成为废井。倒也养活了不少人,如大旗子齐大海手下那些旧江城中破落户流氓子弟,转而被牡丹会旧江分会舵主风二娘收编后就都成了忠实的护矿队员。
除了产井盐,官道改道以前的旧江还是沧浪江上游重要的水陆码头,江湖势力盘根错节,本土流氓又俱各凶顽。
原本,牡丹会要在此地开分舵并不容易,为此牡丹会做了充足的准备,甚至不惜与旧江各路江湖势力打上三五年。好在有本地关键人物齐大海的大力支持,才出乎意料的顺利。
当时,大旗子齐大海正是旧江城说一不二的头把交椅。
这家伙老爹齐老三是个跑码头的船老大,跑了半辈子船略有了点积蓄,才在岸上安了个家,又老来得子,高兴,船放出去给别人跑。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却又岸上呆不住,和浑家齐李氏成天打锤过孽,心一烦,又回水上了。一年到头也难得着家,只隔一段时间托人捎些钱粮回来。
齐大海生得骨节粗大,打小便有了欺男霸女的潜质。齐李氏也懒得管,娘俩衣食无匮,干脆成天泡在茶馆里搓麻将,相好听说也有好几个,这是人家的私生活,还是不要打听那么多。等这齐大海将旧江城小孩儿几乎揍了个遍,搞得鸡飞狗跳路人侧目群情激愤以后,齐李氏倒想起自己男人是谁了,托人带话给齐老三,说是你再不管你这儿子,以后充军发配了甭怨老娘。
齐老三正和新的姘头在船上差点没玩儿虚脱,立在船头听完口信儿,看着一江月影幢幢水波不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家有个儿子,裤裆里的卵子抽疼了一下,只好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齐大海跟着自己跑上几年船。
他倒没有想过让齐大海接自己的班儿再跑一辈子船,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齐大海既然是江湖儿女,能让他免于充军发配的,估计也只有江湖的艰辛了。
其实,在那个年月,自由恋爱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情,而齐老三和浑家齐李氏恰好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像是每一个男人都至少拥有过一次往上的壮志未酬那样,齐李氏也拥有过每一个女人都至少拥有过一次往上的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老男人齐老三那张沧桑的脸,抱着要为他生只猴子的热烈跟着他私奔,成家,生下儿子齐大海。然而却又摔倒和窒息在了柴米油盐的深渊中,方才有了某种世事洞明,对眼前的生活无比憎恶。
而齐老三在半世漂泊后疯狂地爱过一次安稳以后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漂泊终于让自己爱上了漂泊,漂泊才是自己一生的守候,安稳只是一种诱惑。
反正他俩应该是真爱,真爱才容易分开,因为突然明白了各自的追求,却又无法理解和认同。
齐李氏要一个安于岸上的老男人,要一世的温柔,齐老三要一个流水天涯的伴侣,要一世的浪漫。虽然现实中表达可能简单粗暴和土炮些,彼此张口就是你踏马的,但精神内核概如是吧。
可问题是他俩真不真爱的,自己都拎不清,作为儿子的齐大海又哪有这些心肺?
让跟着他爹齐老三浪里行船就跟着去呗。
几年的江湖艰辛也没教明白他该如何做一个江湖儿女,哪怕是和他爹多少重建了父子关系和感情的相互联系,也不能解除齐大海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某种恨意,反而多了些困惑。
齐老三那时候真的老了,江湖催人老,仿佛一夜之间就跨过了青壮年与老年的界限,人老的标志性体现就是,浪漫死光了。
他突然又明白了自己这辈子毕竟还是要上岸的,船终究是要交给儿子来跑的,尤其等齐大海成人并完全能胜任一个船老大的工作以后,上岸的欲念尤其炽烈。
几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齐大海也接受了父亲另有姘头的事实。所以几年以后,齐老三将那条船留给齐大海又终于带着姘头和所有的积蓄在旧江百里外的江州城上了岸,远在旧江城的齐李氏等来了自己男人另外成家的消息后,也很快和自己的一个相好成了家。
这些,对于已经有了江湖名号大旗子的年轻船老大齐大海来说,毫无感想。
他才不会继续行船呢,把船卖了回旧江鬼混去了。
一个人,一双拳头,支起了一个赌档。
只是几年的漂泊,悄然改变了一个人的性格,齐大海有些独来独往。
独狼难成事儿。
开始的时候,因为拳头硬,手黑能打,齐大海的身边聚拢了一些人,后来聚拢的人又渐渐散尽,也没别的原因,他太狠太毒又很独,得罪人多,仇家多了,保不齐哪天跟着一块儿被人堵住稀里糊涂丧了命都不知谁干的。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有一天夜里,这齐大海便被一群蒙面人堵在了一条巷子里。莽汉架不住群狼啊,何况对方有备而来。对方下了死手,要让失去抵抗能力的齐大海于世间受点活罪再死,用酒盅粗细的木棒裹着棉布在胸腹间重击了数十下,要将他打成当世无治的内伤吐血痨,手法非常专业。
等仇家散尽,奄留一息的齐大海想起小时候街头老人常言的受了严重内伤当即喝下童子尿还能有救,只是这一时之间哪里去找合适的童子尿?绝望中,忽然的一线灵明以及强烈的求生欲给出了指引,又支撑着他硬生生爬到了巷尾的公共茅房,趴在尿池子里便大口的灌了一肚子尿。
这样才捡回了一条命。
捡回一条命以后的大旗子齐大海沉潜在旧江城不大的江湖中,静悄悄地编织着自己的关系网络,所有认识的人都觉得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圆滑而又处处与世无争的模样,而且似乎还有点古道热肠急人所难,到处替人帮忙跑腿,久之,处理任何事都显得游刃有余。
所以,旧江江湖中人又一致认为,大旗子齐大海是旧江最值得托付之人。他办事,都放心。
可是,狼行千里要吃肉,真要齐大海一辈子做个到处跑腿的和事佬显然是不可能的。旧江就这么大,即使蒙着面,齐大海在江湖中往来日久,还能不知是谁干的?
几年以后,当晚那群蒙面人为首的张家兄弟阖家无分老幼尽数被人杀害,死状凄惨。
时值朝廷对旧江城外六十里天砀山江北义军连打带抚的动荡期,分管刑案的旧江衙门刘师爷与捕头何忠一致认定此案为义军所为,因为现场有几个血写的大字:出卖义军者死。
不管江湖如何传言,也不管老知府程彝怎么想,案子就是这么结的,大旗子齐大海的江湖地位就是这么来的。
只是后来与朝廷终归是和平相处的江北义军之首领白袍小将军张定山,几次派人来请齐大海上山喝茶叙礼,都被齐大海这家伙给婉拒了。那段时间,旧江城里进来不少眼神生冷、一看就是北人行状的生面孔。
齐大海明白小将军并不是真的想动他。
以前,小将军无意涉足江湖,是因为绝不能给朝廷留下口实,现在朝廷已经公然对江北义军撕破过脸皮,又没能一口吞了这股势力,各种权衡下给了名分,也就默认了义军立足于旧江。那么,虽然还是不能留下口实,义军要站稳脚跟,涉足并谋求掌控旧江江湖却是必然的事情。
义军头上的脏水多了去了,真要计较计较得过来吗?派几个杀手不过是要看看现在坐在旧江江湖头把交椅的大旗子齐大海到底识不识趣儿。
齐大海当然识趣儿也会来事儿,带着黄金和一个伟大的构想最终还是上了山。
几年以后,原本因官道改道而失去枢纽作用日益凋敝的旧江城,便成了西南地区与内地之间最大的黑市集散地。
会来事儿的人,只会越来越会来事儿。
当南天朝势力最庞大的帮会牡丹会大当家藤六爷派一众帮会杀手护送着姘头风二娘大摇大摆来到旧江城青山巷开分舵的时候,大旗子齐大海穿针引线地联络各方本土势力,顺手便送上了人情以为牡丹会于旧江的立足之本,这份人情就是废盐井。
他理所当然就是牡丹会有史以来的极少数——入会即香主,还是最狠最硬的仁字山头的香主。
于不大的旧江乃至南天朝江州防区江湖范围内,这大旗子齐大海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刚熬出头,就被两个愣头青给干掉了。
这两个愣头青,一个叫丁大力、一个叫罗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