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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篇:英雄忌人(1)


  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证明如下:男性生殖器、笔和我们的枪。

  ——格·克·利希滕贝格[德]

  早上九点,商州新任市委书记许桥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齐明瀚陪同下从省城出发,这个时候,商州市委书记凌明山最后一次在他的办公室里。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时刻。最多再过两个小时,他这个商州市委书记就要成为历史,这个城市的人提到他时,他的称呼变成前市委书记。在他的履历上,以后只会有简单的一笔:曾任商州市委书记。但是,有多少人会关心他在商州这一年有半时间里的一切呢?

  这个城市中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市民、那些干部,市委和市政府这两幢楼里每日进出的人,他们将如何记起他?一个好干部?一个失败者?抑或,他们将漠然地选择淡忘。想到这里的时候,凌明山脸上露出苦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人多年后会忘记他的名字,至少有一些人将永远对他耿耿于怀:他的敌人,他的情人。

  毫无疑问,他的敌人今晚应该举行一个庆祝的酒宴,而他的情人,此刻肯定正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从省委大院出来,他第一个动作是把电话直接打给了电视台的台长,要求他们立刻做一档山区农民的生活节目,并且指定这个采访由她去负责完成。虽然这个指示越过了宣传部长和广电局长,电视台长没有表示疑问。解决山区农民的贫穷一直是市委书记一项重点关注的工作,同时,她跟他的关系,在这个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并不是秘密。或者是为了她提拔副台长积累成绩吧?这位电视台长虽然属于市长阵营,但他并没有进入这个城市核心的权力层,关于他的真实消息还需要一两天才会传到他的耳中。他肯定也猜不到,他这样做只是不愿意让她和他共同面对最后的时刻。

  他漫不经心地从笔筒中取了一支笔,随手在纸上画着,但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她的名字。这是两个让他感到又甜蜜又心酸的汉字。他开始回忆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花费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回过神来,狠狠摇了摇头,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纸撕成碎条,丢进废纸篓,然后,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打量这一间陪伴他一年多的办公室。

  “当我离开椭圆形办公室后,我才发现谁是我真正的朋友。”凌明山想起尼克松离开白宫时的感慨,眼光一一扫过长长的书柜、竹制的沙发、宽大的办公桌……它们沉默着,像温顺的羊群,他的目光变得黯淡。红色的电话机在这些柔和的颜色中突然变得异常醒目,无数次,他的指示从这里发出,传播到这个城市的各个终端,产生作用,一个市委书记的权力常常就这样影响着这个城市。但是现在,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种权力的终结,在他到达办公室这半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电话来打扰他。往常那是迥然不同。就算他关掉手机,很多意想不到的电话也会打到他的办公桌上。即将离任的失势官员,对于昔日同僚来说,就好比是传染病患者,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远远地躲避开他,尤其是在商州这样的官场。

  他不是故意要留在这里坚守到最后,表现自己的某种意志,也不是希冀事情会在最后一刻逆转。这是现实生活,不是格里菲斯的电影,奇迹会在最后一秒钟发生。任何一级组织的决定都不会轻易改变。他只是无法在这种时候回到省城去面对妻子。想到妻子,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只有很少的一点歉疚。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是他的秘书古越。他似乎没有料到凌明山会站在屋中央,彼此都有些吃惊地互相看着。

  “有什么事吗?”凌明山不悦地问。需要交接的,他昨天就都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将由办公室主任跟他的下任接洽,而这位跟了他一年半的秘书,他虽然对他有一些歉疚,像对他妻子一样,但并不希望他现在还来打扰他。

  “总得善始善终吧。”凌明山那种虽然平淡,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语气刺激了年轻的秘书,他推开门走进来,站在凌明山面前,毫不畏缩地微笑着看着他:“凌书记今天离开商州,就算别人不送,我总得来送送吧。何况,有些话憋在我心中很久了,今天不说出来,那就再没有机会了。”他笑得有些诡异,跟他平时的谦和恭顺的样子完全不同。

  “好吧。你说。”凌明山双眉一扬。这是一个古越非常熟悉的动作,在过去的一年多里,通常表示他准备反驳对方或者否定一个意见,每一次都会给看见这个表情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但是今天,他没有在乎市委书记的这个习惯动作。他微笑着,似乎是在认真地斟酌措辞,半晌才问:“很突然吧?”

  “什么突然?”

  “虽然我最后确切知道你要离开商州,跟你一样,是在三天前你跟省委组织部长谈话之后,但是在这之前两天,我就几乎确定你要走了。”古越得意地说,目不转睛地盯在市委书记脸上。他捕捉了到对方脸上掩饰不住的吃惊,感到非常痛快。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宁使百姓讶我之不留,无使百姓厌我之不去。”凌明山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开始认真研究这个跟了他一年多的秘书。他第一次发觉对方的陌生,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看清楚他。

  “只可惜决定你去留的不是老百姓,而是英明的省委。”古越耸耸肩,摊开双手。这个动作非常潇洒,为了练习这个动作他对着镜子费了很大的劲。

  “这件事你也有份?”凌明山的双眉拧了起来,恢复了一位市委书记的敏锐反应。

  “如果我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话算不算过分?”古越暧昧地笑了,“我这是替天行道。”

  “你是替官为恶,为那些贪官污吏作伥。”凌明山低低地怒喝。他现在似乎终于知道了一直困扰他的谜底,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今天之后,他将是省林业厅一位有职无权的党组书记,就算将来能够证明他所有工作的正确,也是另外一个人。突然间,他感到非常沮丧,甚至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转身走到窗前,看着市委大楼前聚着的一大群人,他们准备去高速路口迎接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正在热烈地讨论。他抬起头眺望远方,一片灰蒙。因为高大的商山阻隔,整个商州盆地的冬天,多雾少晴,尤其是这样凄寒的上午。过了一会儿,他克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邱仲成有没有从小青山水坝谋利?”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在哪个历史阶段能够彻底禁绝腐败,程度不同而已,除非取消政府。”古越暧昧地说,同时为自己的妙语感到很得意。这个人像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一直让他感到威压,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市委书记,即使是现在。他和他将从此远隔山岳,甚至这一生也不会再发生任何一点联系,他还是无法摆脱他留给他的阴影,如果他这时候还无法击败他,他可能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