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小青山水坝工程的;一部分是商棉并购案。”古越知道市长想知道什么。
邱仲成沉思起来。许桥要了解小青山水坝工程的情况这很正常。中午他们简短的谈话中,作为小青山水坝工程领导小组的组长,邱仲成跟他提过这件事,还催促了他。但他了解商棉有什么用意?商棉被华远收购一年前就尘埃落定,已经属于陈年往事。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应该没有什么破绽留在商棉收购案中。而且这件事是当时主管工业的副市长高长虹主持的,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听许书记说,似乎他想写一篇有关国企改革的论文,需要一些具体案例。”古越乖巧地解释,打消了市长心中的疑惑。
邱仲成看了一下手表,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商州新闻联播六点半开始,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前结束。这时正在播报的是他上午去接齐明瀚和许桥之前检查新建成的自来水公司第二净化水厂,他在询问有关情况,自来水公司的老总抢在技术员前给他解说。
“邱市长情绪不高啊。”古越打量着面色阴沉的市长,迟疑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刚刚赢得一场重大战争的胜利者。”
邱仲成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在这群人中,古越的能力和素质应该是最被他欣赏的,而且,在这场战争中,他立下了最大的功劳,他和他现在的关系最为紧密,所以他可以接受他的打趣,也不拒绝跟他进行一些稍微深层的探讨。他缓慢地说:“悲观是政治人物的基本素质。乐观是作秀给别人看的。小古,你认为我是取得了真正、彻底的胜利?”
“难道不是吗?”古越反问,“难道非要把……他判了死刑才算?”
“不是指这个。”邱仲成摇头。古越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也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年轻人看问题毕竟还差一些深度和远见,缺乏全面的大局观。“美国前总统罗斯福曾经说过,在好消息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糟。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反过来说,在悲剧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好?叔本华也说过一句话: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
“此话怎讲?”古越有些糊涂了。
邱仲成皱了一下眉,决定继续这个话题,而且直白一些。一般来说,权力人物可以跟他的下属同流合污,甚至共同进行某种阴谋,但最好只是下达指令,不用交代原因,跟下属交流思想更是一种类似自杀的愚蠢行为,这是他父亲再三告诫他的官场禁忌,但他今天心情特别,既不是好也不是不好,所以想找个人说话,而古越,勉强算是他的一个谈话对手。他随手举例:“就好像他们玩的麻将牌。是的,这一把你和了一副大牌,赢了不少,但是能够就算你赢了吗?”他自问自答:“当然还不能。大家都知道,只要还坐在赌桌上,就不能称为真正的赢家。只要还在局中,那么,就得重新码牌,开始新的一轮较量。或者,就算你今天通吃三家,赢了不少,但是,很可能明天就是更大的牌局等着你。”
“许书记就是明天的牌局?”古越终于有些明白了。
邱仲成没有说话。这种问题是无法回答的。
古越沉思了一下,摇头笑起来:“这有点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真正的高手总是姗姗来迟。邱市长是不是多虑了?”
邱仲成依然没有回答。
“许桥不可能比凌明山更难对付吧?他如果走凌明山的老路,邱市长何妨再表演一次点面结合,一击必杀的经典战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时刻,同时古越另有打算,所以他索性顺着市长的话,用比平时坦白裸露的方式来交谈。
“经典之所以称为经典,就是因为不能复制。”邱仲成淡淡地说,“小古有什么打算?”
他转移了话题。毕竟许桥还是一个未知数,他现在在这里猜疑没有什么用处。同时,毕竟不能过分在下属,或者他人面前坦白自己的思想,这是他根深蒂固的教育。
“听领导的安排。”古越乖巧地回答。看着邱仲成,眼中露出热望。他故意没有掩饰。这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之一,他所有的付出就是为了这一刻。
“几个县和市中区江北新区暂时都没有合适的缺。”邱仲成沉吟着说,“副职如何?可以做常务。”
“一切听邱市长安排。”古越这次明确了对象。
“要不先不动,等三月份两会后换届调整,一步到位?”邱仲成拿起纸杯喝了口水,问。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电视。
古越苦笑了一下:“我完全听从您老的安排。但是许桥肯定不会再用我。一个小偷如果变得像歌星一样出名,那是灾难。”
邱仲成肯定完全跟“老”沾不上边,正因如此,古越才敢用这种戏谑的话来表示他们的亲近,同时也用作贱自己的比喻来委婉地表示自己的希望。他说的也是事实。他临阵倒戈,许桥难保会听到一些消息或者有一些猜测,谁敢还用这样的秘书?就算许桥敢用,古越自己也不愿意。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道德和政治信用,就是为了谋取现实的政治利益。邱仲成已经在商州待了三年多,谁能保证他什么时候不会像凌明山一样调整去别的地方?谁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呢?预期的承诺总还是没有能够握在手中的实际权力让人放心、觉得踏实。虽然暂时得不到正职,常务副职也完全可以接受。
邱仲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的注意力似乎被电视占去了。
视察二水厂这条新闻有五分钟左右,接下来是他去市三中新校址剪彩的镜头,锣鼓喧天,一片喜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像一个无聊的主妇津津有味地看着肥皂剧。他并不是自恋,他只是确认,在今晚的新闻中,不会出现那个人,不会再有凌明山的镜头出现。
在播完了邱仲成的新闻后,是今天欢迎新任市委书记的见面会。邱仲成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对。新闻联播不是春节联欢晚会,不存在重要人物用来压轴,惯例是市委书记出现在第一位,然后才是市长。电视台长钟大庆在电视台工作了十几年,不会不清楚这个顺序,唯一的解释是他在故意讨好自己。邱仲成立刻联想到了那个编辑部主任岳胜男。在他跟凌明山的战争中,迫于市委书记的压力,在几次重大事件的报道上,电视台都完全遵照了市委书记的意见,现在钟大庆此举无疑是借此献媚,希望邱仲成不会因为他从前的软弱无能表现而对他产生某种不好看法。邱仲成感到好笑。他才不会在乎这样一位小角色。同时钟大庆的做法也无可厚非。换了他去做电视台台长,他也没有办法,这是权力的力量,一位电视台长无法对抗一位市委书记。
似乎是为了过于显示自己对市长的拥护,这个新闻故意把许桥的镜头做了光线处理,让这位新任市委书记的脸处在一片阴暗之中,表情显得有些阴森诡异。但是这让邱仲成突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他伸手按下开关键。
突然消失的电视声音惊动了打牌的四个人。宁铁民三人一齐转头望了过来,看见邱仲成冷着脸,都有些心虚。他们完全误会了。赵文东面无表情地不为所动,看着自己的牌。荣建松迟疑着说:“赵哥,要不,打了这把就先吃饭,我可是饿坏了。”这句话也只有他来说。他跟赵文东是战友,交情深厚,赵文东不会因为他讨好邱仲成而责怪他,更不会怀疑他对他的忠心。
这一把,三个人心灵相通,都死扣着牌不过,最后终于赵文东哈哈大笑地把牌推倒:“满堂红。真不容易啊,苦尽甘来,反败为胜。”
“赵书记这句话说得好,反败为胜。等会儿可以为这句话好好干上几杯。”古越恰当地接过话题,打趣着说。他感觉出两位大人物间的气氛似乎不太融洽,需要做一些弥补工作。他无疑是一个比较适合的角色。
菜和酒水都是早就安排好的,那个纪委的干部抢先出去打了招呼,当他们从牌桌移师餐桌时,宾馆的经理就已经亲自张罗好了。邱仲成坐了首位,两边分别是赵文东和古越。因为人数不多,座位分得较开,这让邱仲成的心情好了一些,同时因为这是一场庆功宴,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但整体气氛轻松愉快。尤其是荣建松和郭建涛,等邱仲成和赵文东分别敬了第一、二杯酒后,就开始挨着拼杯,热菜上完的时候,他们已经解决了两瓶商州老窖。邱仲成虽然保持着克制,每一次都是半杯,但因为他是第一主角,所以他也喝了三四两。
这个时候,酒桌上的气氛渐渐开始高涨,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不像开始那样拘谨。话题自然渐渐集中到对凌明山的批评和声讨上来。他们并不担心别人听见,商州宾馆设计装修时就考虑得非常周到,除了各项配套服务设施应有尽有之外,各项指数都按照最好的标准,隔音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要求,所以商州宾馆历来是商州各界成功人士进行重要应酬的首选。绝大部分商州人,无论是请客还是被请,都以能够出席商州宾馆的酒宴为荣,但是,对于一个一年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应酬的人,就算不是一种痛苦,至少也是一种麻木和厌恶。邱仲成想起勃列日涅夫曾经说过:我最累的事不是召开政治局会议,而是一年中要陪同各个国家的元首看二十遍《天鹅湖》。这种感受邱仲成同样具有。很多时候,他常常在商州宾馆应酬的时候,都会充满佩服地想起凌明山。这位市委书记在商州的一年半间,出现在这里的次数绝对不会超过二十次。当然市委不像政府,有那么多事务性的工作,任何接待任务都必须由政府这边出面,但是凌明山的个人风格同样不容忽视。对于躲避这些无聊的酒宴凌明山有些显得非常不近情理,一口拒绝是常事,实在推辞不过,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坐上几分钟,敬一两杯酒,而且肯定不会喝完,然后他的秘书就会突然出现,向他报告有一些工作需要他及时处理。虽然这是一个市委和市政府所有人都知道的拙劣招数,但谁又敢于去揭破一位市委书记呢?当然,凌明山值得佩服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他的个人能力,他的清廉,他蔑视黑恶势力和谣言的勇气。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庆祝凌明山失败,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在谩骂攻击前任市委书记的酒宴上,作为凌明山最大的对手和敌人,邱仲成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的很多优点来。
“老邱,在想什么呢?”赵文东觉察到了他的出神,悄悄把座位移近了一些。
“上午去了二水厂,虽然厂是建好了,也运转正常了,但还有些细节还要完善,人员的配备也应该做一些调整……”邱仲成随口敷衍着说。
“你们年轻人就是精力好。这些事情交给分管的人去做就行了,最多让老喻副去监督一下,哪有事必亲躬的?而且是这种小事!”赵文东笑着打断了他,借着酒意开始倚老卖老地批评着说,并且机敏地把话引到了他关心的问题上,“市长大人应该过问像小青山水坝这样的市政府当前重点工作。今天跟许书记提过了?”
赵文东的话再次让邱仲成心中充满厌恶。不是因为他对他的批评,而是他这样急于达成自己的目的。
毫无疑问,赵文东希望把小青山水坝工程交给商州二建司来做,他跟王向阳之间肯定有某种不法勾当。今天这个酒宴,赵文东总算知趣地没有把王向阳叫来,否则他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拂袖而走。但是现在,他感觉到那位商州黑道老大似乎也同样傲然坐在这张桌上,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他,似乎在说:凌明山没有把我怎么样,你也奈若我何!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沮丧。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人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支持他,然而他没有拒绝,现在,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准备进行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的行为,作为一个从小就受到严格是非标准和党纪国法教育的共产党官员,他本该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但现在他不仅不能进行打击,反而要助纣为虐,成为他们实施罪行的帮凶。他再次想起凌明山。或者,再给凌明山一些时间,这位嫉恶如仇的市委书记,说不定能够打掉这个盘踞在商州为恶多年、根深蒂固的黑恶团伙。他发了会儿呆,突然之间,某种深深扎根在他心中的东西冒了出来,似乎像勃发的怒气突然填满了他的胸腔,某种意志在他心中占了上风,他决定撕毁他们最初的约定。就算是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也不愿意这样被他们操控利用,哪怕被他们指责他没有政治道德。这个决定让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就像度过冬天的人突然摆脱厚重衣着的束缚,他笑着说:“我昨天在民政局碰到蔡志奇。”
“肯定是吓得直打哆嗦。”郭建涛笑着插话。
他和邱仲成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是他们是今晚是两大主角,任何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开始说话,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认真倾听。
郭建涛的话让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但只是出于一种惯性或者为了配合气氛,每个人的心中都不以为然。蔡志奇这种官场老油条可不是轻易就会服软的,而且如果他昨天真是这种表现,邱仲成还需要在这种时候说起他?
“他跟我提起小青山水坝工程。”邱仲成说,“他说工期紧迫,准备这几天就正式决定施工单位,争取在春节前开工。”
“这怎么行!”郭建涛嚷道,“两个多亿!老蔡绝对在其中大捞特捞。他以前有凌明山支持,现在凌明山走了,不能再让他来做这个主。这个工程发包的权力应该……”
